这些年，张晓吉打着各种零工。
超市理货员，饭店服务生，流水线工人，快递送货员，密室NPC，房产中介....
但是任何工作都做不长，短则三个月，长则不超半年，齐家人就会找上来。
他们在他上班的地方聚众闹事，痛斥老板雇了一个杀人犯的家属，一个欠钱不还的老赖，一个进过戒毒所的瘾君子。
次数久了，张晓吉从一开始的愤怒，到无奈，到习惯，最后已经可以笑着和那几张熟悉的脸打声招呼，痛快地打一架，然后马上离开前往另外一个城市。
他去了越来越偏远的地方，直到两年前碰到了被裁员准备自己创业的赵伟，而那时候赵晚山已经因病去世了一年。
这些年张晓吉省吃俭用，当初欠条上的钱陆续还到了三十多万，在赵伟建议下他决定边在他经营的民宿打工边还偿还。
在那么偏远的地方，齐家人倒是很久没再找过来了。
张晓吉一直用着张泽庭的那部粉壳旧手机，那条视频也一直没有删。
倒不是他不想，而是删不掉。
他无意间发现，只删除手机相册里的视频照片并没有用。
手机的扩容存储卡里有备份，里面的内容被设置成了只读，无法删除，无法复制，无法格式化。
存储卡里大几百的照片和视频都是张泽庭拍的，大量大量赵晚云的照片里夹杂了一些摩托车的，而和张晓吉这个儿子有关的全是他的各种出糗照。
有他早上去山里晨跑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浇成落汤鸡经过武院大门时拍的，有他暑假做助教时面对嚎啕大哭的小学员手足无措时拍的，有他春节帮忙挂灯笼时，从梯子上下来不小心在雪里踉跄了下时候拍的....
再就是张泽庭和好友在大排档吃饭打牌的照片，几张还是和齐志刚勾肩搭背哥俩好的合照，一些工作相关的合同和片场照....
而张泽庭拍的最后一张照，是摩托车旁一只翘着尾巴张望的大黄，和其他大多数照片一样，模糊而不聚焦，十分随手不讲究。
那两个删也删不掉的视频，突兀地给这过往的一切画上了句号。
他尝试了各种能尝试的办法都无济于事，询问了专业的人，也只说可能是卡片老旧造成的。
卡确实已经用了近十年，除了老旧外，张晓吉知道的另一种可能是齐家人强行留给他的警告和嘲弄。
这张存储卡就这样裹挟着最想忘和最无法忘的记忆一直保存在张泽庭的老旧手机里，直到被宋越池给摔了出来。
张晓吉将这张存储卡塞进了周诠的手里。
“你想要的答案。”
张晓吉头歪靠在墙上，观察着视频的光影映照在周诠脸上的变化。
他将自己最不堪最狼藉的秘密，就这样第一次主动展示了出来。
他等待着他脸上强装平静的表情慢慢破碎，漏出眉宇间掩盖不住的讶异和嫌恶。
可是周诠的表情始终如一，只是眸光还是在视频开始播放的瞬间明显沉了沉。
他并没有看多久，二十多分钟的视频大概十几秒就关了。
周诠正准备打开下一个赵晚云的视频时候，张晓吉阻止了他。
“卡给我吧，我真的得走了...”
这种老式的存储卡想要在新款的手机设备上显示还需要有个读卡器，好在张晓吉随身背包里备了一个。
他伸手从周诠手机的插口里拔出了读卡器放进了口袋里。
“当时齐家人寻仇，给我用了大剂量的新型镇痛剂，视频里是我镇痛剂副作用发作时候的样子，我因此...”
张晓吉顿了顿片刻后道，“在戒毒所待了一个月。”
“我...”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却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业游戏制作人，周诠应该明白，对任何项目来说他张晓吉都已经没有了价值，甚至是个会连累所有人辛苦付出的隐患。
没有人会愿意自己热爱的，寄托了情感的角色让有着这样“黑料”的人去饰演，哪怕是动捕...
周诠认识的那个张晓吉早已经在七年前就不存在了。
如今的他躲在一副满是疤痕的皮囊下，藏着一个并不光彩的秘密，活在这个偌大世界的边边角角里其实倒也算自在...
他微低着头，始终刻意避着周诠的目光，而周诠一直没有说话也没什么反应，想必是被视频里的自己给吓到了吧...
张晓吉故作轻松地扯了扯嘴角，“那个，就这样吧，走了。”
说完再次往门口走去。
“等等...”
周诠在身后叫住了他。
张晓吉抿了抿唇，抬手随意挥了下，没有停步也没有转身。
“回聊吧。”
“等等！”
周诠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臂。
张晓吉暗暗屏了口气，回头迎上周诠的目光，却发现周诠反倒是垂眸避开了自己的目光。
周诠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似在斟酌着什么话语。
张晓吉耐心地等着。
或是些抱歉的话，或是些安慰的话，或是些表示同情和遗憾的话...
而他已经想好了如何客套地一一回应，然后道别，走出这道门，穿过安检，登上那趟离开的飞机。
周诠不会再执拗地要他留下了。
在那匆匆抬眼的一瞥里，张晓吉看见了犹豫，闪躲和尴尬。
全然代替了此前的坚定和执着。
张晓吉一直觉得周诠作为制作人长着这样一双眼睛会不会有点碍事？一双偏圆的桃花眼，藏不住太久太多的情绪，有时候让人无奈得想要揉乱他的头发。
其实，若不是自己那莫名又不值钱的自尊作怪，早在他和周诠重逢的那天就应该把所有事坦白说清楚，倒也省得眼下的麻烦了...
半晌后，周诠终是开了口，却是说了一句让张晓吉始料不及，不着前后的话来。
“那个...给你准备的礼物还没拆...”
他拉着张晓吉往那张放着生日蛋糕的桌子走去。
周诠将桌子上的一个黑色的礼盒拿起递了过来。
“打开看看...”
张晓吉迟疑地看了眼周诠，接过拆开了这个巴掌大的礼盒。
盒子里是一沓照片。
而放在上面的第一张照片就让张晓吉错愕无比。
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一眼便认了出了照片上的人。
是齐家的老四。
照片里齐老四肥硕的身体仰面瘫在一堆砖瓦废墟里。
空洞的眼睛半闭半睁，额头上一个漆黑的血窟窿...
张晓吉诧异又错然地抬头看向了周诠。
周诠有些局促地对他笑了笑道，“后面还有...”
张晓吉翻到了下一张照片。
是齐家的大姐。
她躺在泥泞的河滩上，胸口一个黑红的窟窿，身下一滩血泊。
再下一张是齐扬。
齐扬手脚被缚，一脸惊惧地看着镜头，身后押着他的一群人穿着异国的警察制服。
再下一张是另一个脸熟的齐家人。
他一张张地往后翻着照片。
照片上的人不是被抓，就是一具狼藉的尸体。
而每张照片的角落里都标注着时间。
当翻到最后一张照片的时候，标注的时间已经是5年前了。
照片上的人被绑在椅子上，鼻青脸肿。
但张晓吉还是认出来了，那是当年被齐家人推出来顶罪的三个人之一，听说其中一人被关了两年就给放了出来...
“这个生日礼物你喜欢吗？”
周诠在一旁小声带着些试探的口吻问道。
张晓吉没有回答，他现下脑子无法再处理更多的信息，只是无意识地一遍遍地翻看着那些照片。
记忆里已经模糊的脸越发清晰，和照片里的一一对应了起来。
那些脸生动而夸张地动了起来，他们举着手机围着自己大笑着，怪叫着，在他因挖骨般的疼痛撞笼嘶吼的时候，他们幸灾乐祸地鼓着掌。
有人在旁聊天时候朝自己随手丢着石子，有人用棍子像逗弄笼子里的畜生一样一下下戳着自己，有人泼洒过不明的液体....
人的痛苦可以成为其他人无聊时的消遣。
当手里的照片再次翻到齐老四时候，张晓吉才知道自己心里蛰伏着远超自己以为的恨意。
这种恨意以一种没能亲眼看到他们死前最后几秒的遗憾，冰冷而缓慢地蔓延了开来。
“他们...怎么死的？”
张晓吉抬头问道，他的眸中似结着一层将裂未裂的薄冰，冰下涌动着的斑斑星火将眼睛灼得红了一圈。
“...基本都是一枪致命。”
“M国的那支雇佣兵里，有个狙击好手。”
“M国？”
周诠点了点头，“齐家的生意早在栖鹤市的时候就超过了‘印刷厂’的范畴了，六年前他们在栖鹤的保护伞下马后，就跑去了M国发展。”
“贩毒，人口贩卖，赌场，诈骗，高利贷....M国当地的警察都拿他们没办法...”
“你都做了什么...”
张晓吉早就怀疑过齐家的性质，而那绝不是个人单枪匹马能够面对抗衡的。
“你没...参与什么危险的事吧？”
周诠避开了张晓吉投来的愕然又担忧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花了些钱罢了...齐家本就和M国当地几家帮派有不小的利益矛盾，花些钱推波助澜下，再买通些情报，有一个是一个都没跑掉...”
他看向张晓吉手里的那沓照片，沉默了几秒，嘴角扯出了一抹冷笑，“23个，都在这了...”
“只是还是用了五年的时间，要是能再快点就好了...”
“对了，还有这个...”
周诠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放在了桌面上，发出了两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那是两枚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已经变了形的子弹头。
张晓吉拿起了其中一个对着灯光看了看，在那些挤压的缝隙里还残留着黑色的血迹。
“这是...？”
“我亲自去M国取回来的。”
周诠说着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和心脏处。
联想到照片里齐老四和齐家大姐的致命处，张晓吉立即明白了这两枚子弹头的来处。
亲自...取回来...
一个糟糕的念头闪过了脑海，随之是背脊升起的凉意。
“所以，是你亲手....”
周诠摇了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想。
“我在M国资助了一支十来个人的雇佣军，前几天当地帮派和齐家擦枪走火的时候，在旁帮了点忙...我到的时候，人已经凉透了，他们直接把挖出的弹头交给了我。”
“我倒希望能亲自动手...”
周诠脸上的表情是张晓吉从未见过的。
他看着手指间的那枚弹头，眸光冷漠，嫌恶，带着轻蔑残忍的笑意。
张晓吉从未想象过那个在夏日的窗下，安静的，真诚的，专注画画的少年脸上有天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而当周诠的目光从弹头上离开，看向自己的时候，几秒前那冰冷的陌生感如幻觉一般转瞬即逝。
“你喜欢这个礼物吗...”
他笑意弯弯的眼睛里，盛着黑黑亮亮的星点，带着些讨好和赧意，似在等待着肯定和赞赏。
“7年前那个废弃工厂里，一共23人，18部拍了视频的手机我都找到了...”
周诠说着靠近了过来，伸手将那个插着手机存储卡的读卡器从张晓吉的口袋里拿了出来，举到了两人的面前。
“这是最后一个...”
周诠将额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闷声闷气地说道，“晓吉哥...请不要再离开了...”
“就当...就当可怜可怜我吧...”
湿漉漉的水珠掉落在锁骨上又滑进了胸口，在那里烙得滚烫...
这下，他张晓吉欠下的，怕是十个辈子也还不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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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 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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