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把栀息巷泡得发胀,郑依数着脚下开裂的方砖往家走。
第七块砖缝里钻出丛蒲公英,雨水正把绒毛压进青苔里。拐角处突然传来打火机的咔嗒声,金属碰撞的脆响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砂纸打磨过的嗓音让郑依顿住脚步。
巷子深处,穿黑色工装裤的少女正用膝盖抵着个瘦小男生,薄荷味的火苗在她指间忽明忽暗。她说话时的星火随唇齿开合上下晃动,像有规律的节拍器。
"我、我真没..."男生声音发颤,校服领子变了形。
女生突然俯身,红光在距离男生脸颊十公分处停住。
郑依看见她右手小指有道新鲜的伤痕,血渍在虎口结成了褐色的痂。
"郑依姐姐!"
一个圆脸男孩从人堆里钻出来时,郑依的帆布鞋正踩进积水坑。
她认出这是旧邻居家总饿肚子的小胖,而他身后的少女已经直起身。
"看什么看?"女生将红光弹进雨水沟,动作熟练得像练习过千百次。
她右耳的银色耳骨夹突然反光,晃得对方眯起眼。
郑依把湿发别到耳后:"身上的味道这么呛人,不怕被抓?。"
"教导主任都没你管得宽。"女生用舌尖顶了顶腮帮,这个动作显得她的下颌线条格外锋利。
被按在地上的男生趁机想跑,被她一脚踩住书包带:"我让你走了?"
雨水顺着女生眉骨的新鲜结痂滑落。郑依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戴着枚生锈的钥匙环,在昏暗巷子里泛着钝光。
巷口传来收废品的丁零声,女生转身时裤腰间的金属链哗啦作响,惊散了墙根的流浪猫。
小胖拽住女生衣袖:"这是我家以前的邻居......"
女生的目光在郑依被雨水打透的白衬衫停留片刻,突然摘下耳骨夹抛过来。她下意识接住,冰凉的金属沾着对方的体温。
"何沂雨。"
说的是自己的名字。
"医药费。"她突然朝地上扔了团皱巴巴的纸币,又踹了脚还在抽泣的倒霉鬼,"再让我逮到你偷钱....."后半句话被淹没在雨声中。
直到那群人消失在雨幕后,郑依才摊开掌心。银色耳夹内侧刻着行小字:给不哭的小雨。
公交站台的铁皮顶棚漏雨,郑依把耳骨夹放进笔袋夹层。她习惯性摸向书包侧兜,却发现学生卡不见了。
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身后传来熟悉的栀子花香掺杂着烟味。
"喂。"
何沂雨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马丁靴上是新蹭是泥浆痕。她指尖夹着张蓝色卡片,边缘还沾着奶茶渍。
郑依伸手去够,对方却突然抬高胳膊,宽松的背心领口歪向一侧,露出锁骨下方的烫伤疤痕。
"还我。"
"求我啊学姐。"何沂雨用学生卡轻拍她脸颊。卡片划过鼻梁时,郑依闻到上面沾了对方的护手霜味道,廉价茉莉香精混着尼古丁的气息。
24路公交车碾过水洼停稳。何沂雨插着兜晃上车,在司机注视下摸遍所有口袋。郑依看着她后颈渐渐泛起的粉色,把备用卡拍在她掌心。
"滴——学生卡。"
何沂雨刷卡时食指在郑依虎口蹭了一下。她坐在后座,膝盖抵着郑依的椅背,体温透过两层校裤布料传过来。
车载电视正在播放台风预警,女播音员的声音混着雨刮器节奏,催得人昏昏欲睡。
郑依在车窗反光里看见少女睡着了。
脑袋随着颠簸一点点歪向车窗,银色耳钉在玻璃上磕出细响。经过建材市场时,卡车鸣笛惊得她猛然睁眼,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甩棍。
"栀息巷到了。"
何沂雨抢在郑依前面跳下车,却站在站牌下不动。雨水顺着她发梢滴进领口,在白色背心上晕出深灰的痕迹。
郑依撑开伞时,听见她很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什么?"
"学生卡。"何沂雨踹飞路边的易拉罐,"...下次还你。"
郑依发现她耳朵红了。那点红色在雨幕中格外鲜明,像漆黑夜里的末班车灯。
她故意把伞往何沂雨那边倾斜,对方却突然钻进伞下,带着潮湿的栀子气息撞了她一下。
"我家在反方向。"何沂雨夺过伞柄,手指擦过郑依手背时有粗粝的茧,"送你到巷口。"
积水中倒映着两人模糊的影子。何沂雨走路时会不自觉踩进水坑,泥点溅到郑依小腿上,凉丝丝的。
路过便利店,她突然钻进雨帘,出来时怀里抱着盒牛奶。
"给你。"何沂雨把牛奶塞过来,铝箔包装带着体温,"...淋雨会感冒。"
郑依看着包装上的草莓图案想笑,却瞥见她右手掌根有未愈的擦伤。何沂雨注意到她的目光,迅速把手插回兜里。
巷口的栀子花被雨打落大半,残香混着何沂雨身上的烟草味,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到了。"郑依在门禁前转身,"牛奶......"
何沂雨已经走远,黑色背影快要融进雨里。她举起胳膊挥了挥,腕骨凸起的弧度像飞鸟展开的翅膀。
……
郑依把何沂雨的银色耳骨夹收进了笔袋暗层里。
她原本打算第二天就还回去,但早自习的铃声刚响,窗外就下起了暴雨。雨点砸在玻璃上,模糊了操场的轮廓。
郑依盯着窗外发呆,直到同桌用笔戳了戳她的手臂。
“喂,外面有人找你。”
走廊上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影,黑色工装裤被雨水浸得发亮,短袖校服贴在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肩胛骨线条。
何沂雨单手插兜,另一只手不耐烦地敲着窗框,指节上的创可贴已经被水泡得发白。
郑依推开窗户,雨水立刻溅在她的课本上。
“卡还你。”何沂雨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学生卡,塑料膜还没撕掉,照片上的郑依笑得有点僵硬。
“我的卡不是丢了吗?”
“补办的。”何沂雨别过脸,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滴到窗台上,“……顺便。”
郑依接过卡,指尖蹭到对方的手心,触感粗糙,像是常年握笔或打架留下的茧。
她刚想说谢谢,何沂雨已经转身走了,背影在雨幕里很快模糊成一道黑影。
同桌凑过来,小声问:“那是谁啊?”
“不认识。”郑依低头把卡塞进书包,却发现卡套背面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串数字——像是电话号码,但少了一位。
下午的雨停了,空气里却还弥漫着潮湿的水汽。
郑依走出校门时,天已经半黑。公交站台前零星站着几个学生,路灯还没亮,只有远处便利店的霓虹灯在闪烁。
她低头翻找包里的耳机,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打火机的咔嗒声。
何沂雨靠在广告牌前抽烟,烟雾从她唇间溢出,又被风吹散。她今天没穿校服,换了一件宽松的黑色连帽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手腕上几道浅淡的疤痕。
“喂。”她朝郑依抬了抬下巴,“你的卡能用了吗?”
郑依点点头,从包里翻出那张新卡晃了晃。
何沂雨盯着她看了两秒,突然嗤笑一声:“你还真信啊?”
“什么?”
“那卡是我捡的。”她弹了弹烟灰,“昨天你掉巷子里了。”
郑依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那你早上干嘛说是补办的?”
何沂雨没回答,只是叼着烟,眯眼看向马路尽头。远处传来公交车的引擎声,车灯的光晕在路面上晕开一片暖黄。
“24路来了。”她突然说。
郑依没动。
何沂雨侧头看她:“不上车?”
“你等哪一路?”
“关你屁事。”
公交车缓缓停靠,车门“哧”地一声打开。郑依站在原地没动,何沂雨皱了下眉,伸手推了下她的肩膀:“上去。”
“你呢?”
“我走路。”
郑依没理她,径直上了车。刷卡的时候,司机瞥了她一眼:“小姑娘,你朋友不上来?”
她回头,透过车窗看见何沂雨还站在台前,烟头在昏暗的光线里忽闪。
公交车启动的瞬间,何沂雨突然抬头,两人的视线短暂地撞了一下,又很快错开。
郑依低头看着手里的学生卡,发现卡套的夹层里多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她展开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明天别坐这班车。」
第二天,郑依故意提早了十分钟到站台。
何沂雨不在。
她等了一会儿,直到看见远处晃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何沂雨今天穿了校服,但外套敞着,露出里面的黑色背心。她手里拎着一袋包子,边走边吃,看到郑依时明显顿了一下。
“早。”郑依主动开口。
何沂雨没理她,径直走到站台另一头,靠着栏杆继续啃包子。郑依走过去,从包里拿出一盒牛奶递给她。
“干嘛?”何沂雨警惕地抬头。
“还你的。”
“我没给过你牛奶。”
“昨天那张纸条。”郑依说,“你写的。”
何沂雨的表情僵了一瞬,随即嗤笑:“谁写的?你看错了。”
郑依没拆穿她,只是把牛奶塞进她手里。何沂雨盯着盒子看了几秒,突然说:“今天别坐24路。”
“为什么?”
“有人盯上你了。”何沂雨咬了口包子,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上次巷子里那个男的,他认识你。”
郑依愣了下,随即想起那天被何沂雨按在地上的男生——她甚至没记住他的脸。
“他干嘛盯我?”
“因为你看见他偷钱了。”何沂雨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油,“他怕你告老师。”
郑依皱眉:“那你呢?你不怕?”
何沂雨笑了下,眼神有点冷:“你觉得他能拿我怎么样?”
公交车进站的轰鸣声打断了对话。何沂雨把牛奶盒捏扁,精准地扔进垃圾桶,然后拽住郑依的手腕:“走。”
“不是不坐这班车吗?”
“改主意了。”何沂雨头也不回地拉着她上车,“我送你回去。”
车厢里人不多,何沂雨选了最后一排的座位。郑依坐在靠窗的位置,余光能看见何沂雨的侧脸——她的鼻梁很高,眉骨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看什么?”何沂雨突然转头。
郑依移开视线:“你为什么要帮我?”
何沂雨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丢进嘴里,咬得咯吱响。
“因为……”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你借过我学生卡。”
郑依笑了:“就这样?”
“不然呢?”何沂雨瞥她一眼,“你以为是什么?”
郑依没回答。公交车驶过一片树荫,斑驳的光影从两人脸上掠过,何沂雨的耳骨夹在暗处微微发亮。
过了很久,郑依才轻声说:
“我以为……你是为了要回你的耳夹。”
何沂雨的手指无意识地摸了下右耳,那里空荡荡的。
“那个啊……”她看向窗外,声音含糊,“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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