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棕白色比格犬拖着一阵拉长声调的怪叫声勇猛地冲向晚香玉少女，又在对方跟前呆呆停了下来。
正当里见昭奈琢磨它要干什么时，只见比格犬转身竖起一条腿，精准地对着镜子开始撒尿。
“啊！”
花首少女尖叫一声被迫退回，镜光如水波漾开，一息之间，她消失在镜中世界。
风平浪静的镜面中，倒映出一人一狗的身影。
比格？
没错，是之前在原田家看到的那只。
眼前的比格犬看上去已经成年，两片大耳朵垂下来，黑葡萄般的眼睛透着一种老迈的沧桑。它撒完尿蹬蹬腿，又怪叫一声，咬着里见昭奈的裤脚就直往前拽。
“啊！不，等一下！”
里见昭奈大惊。
比格犬力大无穷，她紧紧抱着镜柱才勉强保证自己不被拖走。
“我跟你走，我跟你走！”
拔河过程中，她注意到比格犬白色的后腿上有一串显眼的青色数字。
220519。
这是……编号？
里见昭奈沉思。
难道说是实验犬？
这次比格听懂了。
它松口，可裤脚沾满了它的口水，滴滴答答濡湿一片深色，看起来恶心极了。
“……”
里见昭奈沉默。
这根本不是一只算得上乖巧可爱的小狗。
没准蟑螂屋更好。
她自嘲地想。
比格摇着尾巴在前面带路，不时停下来回头看她。它低头细嗅地上残留的气味，灵活地穿梭在一道又一道镜柱之间，带着她接近镜厅中央。
踩过玻璃镜的声响在无人的迷宫来回震荡。
镜厅中央，是一片广袤的草地，正六边形密闭电话亭高耸入云，金鱼腾空漫游。电话亭被六扇顶天立地的透明玻璃门封死，犹如一间窄高的密室，抬眼望不到尽头。
电话亭内，一个乌发白裙的少女跪坐在地，背对着里见昭奈。
星光落进草甸，闪闪发亮。透明的湖水慢慢涨上来，漫过地面，漫过头顶，漫过消弭于梦境的过去与未来，浸湿金鱼自在巡游的当下。
昭奈上前想敲玻璃，伸出手却径直穿透了玻璃的限制。水流温柔包围，她进入电话亭内。
比格犬亦步亦趋跟在她脚边。
察觉到有人接近，少女转过身来。
墨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肌肤白皙，面色红润。
但她没有五官。
本该安放五官的脸上，正盛开着一朵又一朵娇柔的粉白色小花，香气弥漫，熏得人目眩神迷。
在她怀中，抱着一只由鲜花与草叶扎就的大耳朵小狗。
“原田小姐，”里见昭奈在她面前半蹲下来，“你的家人还在等你。”
“家人？”
原田栗抱紧了怀中的花扎小狗。
“我的家人就在这里。”
“汪汪！汪！”
昭奈身边的比格犬似乎对此感到不满，焦急地在原田栗身边不断喊叫跳跃，试图唤起她的注意，可无论如何，它都无法触碰到她。
“原田小姐，你能看得见我吗？”
气泡上涌，里见昭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的眼睛，是两朵怒放的晚香玉。
“我看得很清楚。”
她抱着小狗戒备地后退。
“你、你这青面獠牙的妖鬼！连你也想把它从我身边夺走吗！”
她歇斯底里地怒吼。
很好，完全看不清。
里见昭奈没有说话，她眸中冷光一闪，一把拽过原田栗心脏处散发着浓香的晚香玉。柔嫩的鲜花在掌心尖啸，她充耳不闻，手腕猛地发力，徒手狠狠扯断花茎。浅绿色的汁液顺着她的手臂缓缓上浮，宛若鲜血。
花瓣纷乱如雨。
“啊！呜……”
原田栗颤抖着弓起身子，喉咙逸出痛苦的低吟。
里见昭奈伸手轻轻按在比格犬的头顶。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有很多水从头上掉下来。为什么会有水掉下来呢？我第一次走在外面，好害怕，好饿，好冷，好痛……每次被银色尖尖的东西划到都好痛。我喜欢人，可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切开呢？好痛好痛哦……我会见到妈妈吗？我大概……很快就要去见妈妈了。”
里见昭奈语调轻柔，嗓音清越，如空中悠悠飘落的羽毛抚过心尖。
她娓娓道来。
原田栗低着头，长发从颈侧垂落，微微一颤。
“我晕倒在角落，再睁开眼睛时，我见到了妈咪。是妈咪收留了我，她告诉我不用害怕，我有家了。我不知道家是什么，但是她会用毛巾温柔地帮我擦掉身上的水珠，还会给我好吃的、抱着我……妈咪的手好温暖，和以前遇到的人不一样，我可以开心一下吗？我是不是可以开心一下了呢？我好迷茫，好害怕。”
比格犬难得安静，它乖巧地呆在里见昭奈掌下，仰起毛茸茸的脑袋。
这一刻，她为它代言。
“开始我动都不敢动。可妈咪好温柔……好像我做什么都不会生气，妈咪真是太好了！为了报答妈咪的养育之恩，我帮她清理皮包，维修床铺，吃掉她的零食，还收拾垃圾桶……哎呀，打翻了。妈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下次还玩儿。”
里见昭奈翻阅着比格犬记忆里面目全非堪比垃圾场的房间，回忆了下原田家纤尘不染的会客厅，最后看着大快朵颐着狗屎的比格犬，忍不住抽了下嘴角。
原田一家可真能忍。
“可是妈咪好忙，我好无聊哦。有一天，家门没有关牢，我忍不住偷偷跑出去找妈咪，本来想找一会儿就回家的。外面的世界好大，我走了好多路也没能找到妈咪……”
里见昭奈忍不住拧眉。
在比格犬的记忆里……
它被人残忍地虐杀了。
那个人看不清面目，身穿普通黑T恤与牛仔裤，中等身材，跪坐着将它抱在怀中。
“乖孩子，”对方温柔抚摸比格犬，“别离开我，好吗？”
周遭的环境似乎让比格感到不安，它四肢乱踢，竭尽全力挣扎，一头撞在对方手臂上。
“嘶……”
对方抽痛出声，原本轻抚着比格的双手，转而死死扼紧它的咽喉。
无法逃离，无法挣脱，在排山倒海的压迫感与无法呼吸的恐惧之中，比格小小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
在视线沉入深渊的最后一秒，它的瞳孔闪过剔骨刀锋锐的银芒。
“醒来后，我又回家了！这一次，无论妈妈走到哪里我都能跟着，好高兴！可为什么没人看得见我呢？真奇怪啊……明明我就在这里。”
记忆中半透明的比格犬耷拉着大耳朵，小小的爪子搭在原田栗胳膊上，歪着脑袋，神情不解。
原田栗捂住脸颊，呜咽出声。
“后来我遇到了很多和我一样的小伙伴，它们都丑丑的，有些没有头，有些只有一半身体，有些肚子都破了，看起来好可怕，又好可怜。它们告诉我，是因为我死了才会这样。什么是死？我不知道。我好想再被妈咪抱一下，为此我攒了好多好多小骨头！攒小骨头好累哦，但是一想到能见到妈咪，就又不累了！”
里见昭奈幽幽一叹：“原田小姐，其实它一直都在你身边。”
她把绘制完毕的小狗状梦中身从透明玻璃地面拉出来，将比格犬往它身上轻轻一推。
“去吧。”
合二为一。
“嗷呜！”
小狗对自己的新身体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它兴奋地原地转了两圈，对里见昭奈摇了几下尾巴以示感谢，就朝着原田栗所在的位置猛扑过去。
一直无声流泪的原田栗从掌心中抬起脸。
晚香玉悄然褪去，少女柳眉杏眼，红唇丰润，相当漂亮的一张脸。她听见小狗的吠声，左右张望了下，但见横冲直撞向自己跑来的比格犬，破涕为笑，张开手臂，迎接这个等待了三年之久，来之不易的拥抱。
“栗子！”
她们紧紧相拥。
就在这时——
“喂小鬼，快醒醒。”
肩膀被人用力一搡，里见昭奈惊醒，她下意识揉揉眼睛，自梦境跌出。
“这是一些茶点，不成敬意，你们慢……”
她抬头，只见原田幸子一手握着门把手推开房门，一手端着一只托盘，托盘上放着两杯茶红茶和一碟精致的点心。
优木宁子正站在她身旁，手还搭在她的肩膀上。
啪嗒。
原田幸子手一松，托盘掉在地上，茶点摔得粉碎，温热的红茶泼了一地，精致的浮雕瓷杯在地上滚了两圈，堪堪停在床脚。
下一秒，她跌跌撞撞朝原田栗床畔扑来。
“小栗、小栗你感觉怎么样，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肚子呢，肚子饿不饿？妈妈去给你拿些吃的好不好？”
原田幸子双手颤抖着抚上原田栗的脸颊，她眼眶微红，似乎不敢肯定眼前是否真实，握了好几次才握住原田栗的手。
“我很好，没事。”
床上的少女脸色尚有些苍白，她声音虚弱，安抚般朝母亲笑笑，温和道：“妈，我想喝水。”
“我这就去倒。”
原田幸子匆匆下楼。
里见昭奈扭头，看了眼窗台。
玻璃花瓶一如既往，瓶内却空空如也。
那充满奇特香气的柔嫩小花，恍若从未存在过一般。
除了……
被她从梦境之中折断带出的那一朵。
里见昭奈摊开手掌看了看，晚香玉花开正好，娇艳欲滴。
原田栗从床上坐起身，她望向昭奈，抿抿唇，脸上浮现出几分羞怯的绯色：“谢谢你们。”
“不客气，”昭奈洒脱一笑，弯腰抱起变回猫猫的宁子举到她面前，“要摸摸看吗？很治愈的哦。”
“喵呜。”
宁子配合地叫了一声。
原田栗接过猫咪，轻轻抚摸猫脑袋。
“啊，真好啊，”她埋进猫咪柔软皮毛深吸一口，含糊地咕哝，“小猫也特别可爱呢。”
“是啊。”
二人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三花猫惬意眯起眼。
用过茶点后，里见昭奈与优木宁子婉拒了原田幸子留她们过夜的盛情邀请。
尽管没明说，但从原田幸子的态度来看，她应该是察觉到了女儿能够醒来与她们二人的关系密不可分。
“真的不用留下来住一晚明天再动身回去吗，”原田幸子将昭奈二人送至门口，担忧地望天，“台风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交通会受到影响，小栗也很想和你们多说说话呢。”
“不必了伯母，”里见昭奈撑伞，转身朝原田幸子笑了笑，“夜不归宿不太好。”
“那你们一路小心。”
里见昭奈点头，随即与宁子一同步入雨幕之中。
她回想起临走前的对话。
“可以问问你的小狗叫什么名字么？”
“原田栗子，”提到爱犬，少女温柔又怀念地笑起来，“它是我的宝贝，又是栗子色花纹，所以自然和我姓，小名就叫栗子。自从它失踪，我一直不肯放弃寻找。直到有一天睡过去之后，它出现在了我的梦里。其实……我知道它回不来了，可我不甘心。”
自此，她自愿沉溺。
火光电石之间，一个想法倏地划过昭奈脑海，她连忙问道：“那么你的名字是……”
“栗优，我叫原田栗优。”
“所以说，”恢复人身的优木宁子倚在书桌旁，将手中的委托书展平，“这次的‘委托人’，其实是小狗啊。”
她话音刚落，昭奈手抄委托人地址那一面的右下角，慢慢浮现出一个小小的爪印。
窗外雨疏风骤，天边飘过一朵白得出奇的云。
看上去——就像一只正在奔跑的小狗。
*
昭奈与宁子抵达车站时，已经接近晚上六点。
由于台风的影响，天色暗得较寻常更早。在等待了将近三个小时之后，二人终于搭上了返程的末班车。
一切似乎都与去程没什么不同，宁子支着脑袋拉低帽子打盹，昭奈望车窗外发呆。包内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她翻出手机。
一条信息，来自里见椿。
“刚上车，我大概两小时之后到，西阪站台见。”
她正准备回复，又是一条新信息进来。
“你那边如何？我这边可是惊险刺激紧张有趣得很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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