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总是温柔。
梅雨连绵败退,今年夏日来得不似往昔暴烈。空气里微有燥意,却还不热,干脆,且清爽。尚未到达汗水逼迫衣物与毛孔肌肤相亲,暑气沉甸甸压湿脊梁的时节。
毕竟只是初夏。
来香樟树之里打工一个月,上货记账整理货架,工作渐渐上手,人却依旧寡言。里见昭奈只兢兢业业做好自己的分内工作,尽管抬头不见低头见,却从不与里见椿多说话,一听到下班两个字就躲回自己的小阁楼奋笔疾书。
她存在感极低,两个人和一个人也没有区别。抛接球游戏经常变成尴尬的自言自语,里见椿的玩笑和问题都得不到回应——能用一个音节作答的事,里见昭奈绝不会多吐露第二个音节。
节能到底就是胜利。
她不挑食,里见椿做什么菜她就吃什么菜,来者不拒,没有要求,如果他吩咐洗碗,她就会把餐碟洗净,按照大小排列得整整齐齐。
不对工作餐挑挑拣拣是她的礼貌。
许是她沉默得有些过了头,甚至显得呆滞和木讷,有天里见椿终于忍不住,在走廊路过时把她拦了下来。
他一手托着下巴,眯起眼睛对她笑。
“昭奈,你还是很不习惯在这里生活吗?”
里见昭奈一愣。
听他这么问,尽管她面上依然平静如水,内心却哀嚎,说他怎么知道。
完蛋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老板主动这么问,一般只有两种可能——
炒鱿鱼的前奏,降工资的序曲。
里见昭奈飞快摇头。
“没有不习惯就好,用不着这么拘谨。”
里见椿点点头。
“手伸出来。”
里见昭奈不解,乖乖依言伸手。
“给你。”
他在她手里放下一枚亮晶晶的紫罗兰胸针。
金属嵌珐琅质地,花瓣娇柔蜷曲,花蕊嫩黄,盈盈一汪浅紫,恬静乖觉地躺进她掌心。
里见昭奈轻轻摇头,递还,说:“我不能收。”
似是没想到会被这么干脆利落地拒绝,里见椿反问的声音染上几分讶异:“为什么不要?”
为什么?
不想承担不必要的人情往来。
不愿费心思考回礼。
担心他还有后手,敲诈她。
最重要的,他们不熟。
是他自来熟。
理由有很多,他想听哪一条?
里见昭奈沉吟片刻,用敬语婉言谢绝:“谢谢您,但我已经有一个一样的了。”
聪明人应当不必逼她说刻薄话而领会她的言外之意。
这也是她的礼貌。
然而里见椿好像完全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只是笑眯眯地接:“啊,那刚好能配成一对了,左边戴一个右边戴一个,不是很好吗?”
到底有谁会同时在衣襟左右别两个一模一样的胸针啊?
又不是耳环。
里见昭奈暗自腹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推托之辞。
里见椿如愿以偿,满意地欣赏了片刻她的僵硬,终于大发慈悲放过她。
“算了,你要真不想收的话,就把胸针放到货架上吧,”他眉眼含笑,被拒绝也毫不影响心情,只顺手把标签塞进她掌心,“记得贴上‘最后一件’。”
里见昭奈惊讶。
直接作为商品出售吗?
这是何等随意且管理混乱的店。
“……售价多少?”
“一万元。”
里见昭奈默了一瞬,继续追问:“进价呢?”
“五百。”
黑店。
里见昭奈定了调。
这件事过后,里见椿仿佛形成了类似于投喂小动物的习惯,每当他从外面回来时,就总会随手给她带些丁零当啷的小玩意儿。有时是嵌着闪亮锆石的指南针,有时是琉璃香水瓶储物盒,有时是微缩踏切警报机,她从惊讶,到接受,习惯被扭转,书柜上的小玩具则越堆越多——大部分来自里见椿的投喂。
至于最初那枚紫罗兰胸针,许是开价太高,始终静静躺在货架上,一如既往恬静乖觉,抑或还隐有几分委屈。
“昭奈,今晚要拜托你看一下店了。”
听到这句话时,里见昭奈站在收银台后习惯性点头。
见她这幅不以为意的模样里见椿就知道她没有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他想了想,补充道:“呃,我是说,你一个人看店。”
里见昭奈的表情终于出现松动,觉得他的私事不好多问,于是又把好奇心咽回肚子,只是应道:“好的,我知道了。”
“你不问我去哪儿么?”
“……”
第一次见像他这样别人不问还要自己撞上来的。
她倒是想问。
“那你去哪儿?”
“朋友约我聚餐,再顺便去看看画展。”
“……”
这种事完全没有向她报备的必要吧。
里见昭奈无语。
见她一脸吃瘪的表情里见椿愉悦地弯了唇角,他推开店门,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她说:“我不在时店里结界会减弱,你自己小心,回见咯。”
“回见。”
钟声敲过十点,商店街的喧嚣渐渐偃旗息鼓。店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里见昭奈摘下眼镜合上书本,抬眼一瞥整墙的古董自鸣钟,准备到点关店。
里见椿还没回来,但他有钥匙,会自己进来。
她刚准备去翻转门口的木牌,就听一个怯生生的女声响起:“请问……已经打烊了吗?”
门口站着一个女生。
女生纤细而苗条,看上去很年轻,十六七上下年纪,气质烂漫清新,肌肤紧致白皙。她身穿一袭华美异常的浅灰色薄纱长裙,裙摆缀满鲜花。外面没下雨,她却浑身上下都**的,一头自然卷的栗褐色长发粗糙一挽,鬓角黏在颊边,不时有凌乱碎发落下。
此时她正紧张地扶着门框,双眼微阖,裙摆和发梢都滴滴答答落着水。初夏夜晚凉风习习,不时送来少女衣裙上清澈的花香。
这女孩好像看不见。
里见昭奈侧身让了让:“现在还没有,如果您动作快的话……”
就是可以通融的意思。
女生受宠若惊,一连说了好多声“谢谢”,过长的裙摆拖在地板上蜿蜒出一道潮湿的水痕。
等会儿要拖地了。
里见昭奈心下叹气,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心软。
“您好,我要这个。”
女生摊开手心,露出盈盈一汪浅紫。
是滞销的紫罗兰胸针。
“好的,一万元,”里见昭奈扫过价签,随口问道,“请问是作为礼物赠送吗?”
“嗯……遗物也可以算礼物吗,”女生漾开幸福的微笑,“我想取回自己的眼睛。”
很好。
是个前言不搭后语的奇怪客人。
里见昭奈知趣噤声,清点数额后飞快把胸针包进礼盒,双手递到女生面前,说:“给您,请收好。”
“谢谢。”
少女拖着濡湿的衣裙翩然而去。
里见昭奈提着拖把下楼的时候刚好碰见里见椿回来。
“今天怎么这么有责任心,想起大扫除了?”
里见椿轻快地调侃。
“刚才有位客人……”
里见昭奈的话音戛然而止。
没有水迹。
店内地板干燥光洁,一点水渍都无,正在滴水的,只有她手里的拖把。
“咦……”
里见昭奈吃惊,赶紧扔下拖把跑到里见椿身边,盯着他脚边的地板打转。
“昭奈,你到底进行了什么奇怪的交易啊?”
里见椿拉开收银台抽屉,笑着抱怨。
“什么奇怪交易……”
里见昭奈听得一头雾水,探头看去,哽住。
刚经手的万元大钞,变成了一把犹带露水的蓬乱花草,正争先恐后撞开抽屉,挤出身来。
“这……”
里见昭奈心下一慌。
该不会要让她赔钱吧?
还没等她想好辩词,里见椿就把手中的东西往收银台上一扔,里见昭奈下意识看过去,却差点失声尖叫。
一袋带着猩红粘液的白色球状物体。
“你……你……”
里见昭奈捂住胸口后退一步,脸色煞白,死死瞪着里见椿,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分明是一袋眼珠!
“噗。”
看到她的反应里见椿忍不住笑出声,他拿起那袋不明物体递给她,诱哄道:“很吓人对不对,你要不要再仔细看看?”
“……”
里见昭奈将信将疑接过。
打开。
“诶……”
一股植物的芬芳扑鼻而来。
她皱着眉伸手进去捻了捻。
红色的汁液看似粘稠实则冰凉爽滑,白色球状物体中央漆黑一点如眼瞳,仿佛有意识般,在她指尖触及前飞快溜走。
只是这个摸上去的触感……
“……是花瓣?”
可花瓣怎么会是球形的?
“因为这不是单纯的花瓣——这是由花结成的茧。”
里见椿好整以暇抱臂,含笑慢悠悠开口。
“昭奈,想不想听故事?”
*
有这样一位画家。
其他人画画大部分都是用画笔和颜料,可他不一样。
他擅长用植物作画。
削枝干为笔,蘸汁液作墨。
雏菊洁白,毛茛杏黄,罂粟朱红,迷迭香浅紫,鸢尾花深蓝。
他将各色花瓣揉碎于指尖,绘制成卷。
至于他选择植物的理由,并非对它们情有独钟,也并非出自对艺术表达的执着。
他只是热衷于听植物被摧毁折断时发出的尖叫罢了。
这对他来说恍若天籁,哪怕海妖塞壬的歌喉都及不上这声音万分之一动听悦耳。
是的,画家生即能听见植物的絮语。
他是天生的灵能者。
这样的画家也有自己的烦恼。
画风景画时还风平浪静,可当他用植物临摹或创作人像时,一个始料未及的问题就浮现出来。
他没有办法与自己画出的画像对视。
不,不仅是人像,动物像也一样——只要是区别于植物且有眼睛的生物画像,都一样。
一旦画家与画像对上眼神,画上的生物就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腐朽,凋零成一具枯骨。
更糟糕的是,花朵们不再对他绽放。
在他的花园——或许也可以说是他的调色盘里,所有花一夜之间全都结成了茧。
眼球大小,一团团挺立在枝头,洁白而娇小,柔嫩而光滑,每颗都长着一丸瞳孔似的黑籽,如同向日葵追逐阳光般,密密麻麻,整整齐齐,一瞬不瞬盯着画家看。
就算把整个花园全部铲掉重种也无济于事。
花之茧凝视着他。
四面八方,无时无刻。
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
画家快被逼疯了。
终于,他决定进行最后一次尝试。
只用当天采买的鲜花作画,在临摹的基础上进行调整,将原本睁眼的少女像改为闭眼。
可就在最后一笔落下时——
“……画家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里见昭奈恍然,她回味过来,问:“所以你今天去看的就是这个画家的画展?那这些东西呢?”
“嗯哼,自然是从他的花园里捡来的,说是遗作欣赏不过分吧。”
捡的?
里见昭奈嘴角一抽。
讲得真好听,其实根本就是偷来的吧?
“遗作?那画家不止瞎了,还死了吗?”
她追问。
“死了,”里见椿笑眯眯补充,“被逮捕了。”
“为什么?”
“警察在他的花园底下挖出了数十颗人类头骨。”
“可……只是逮捕的话,不至于这么快就执行吧,”里见昭奈踟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月前,确实没这么快,”里见椿对她的敏锐表示赞许,“关于画家的死因,众说纷纭。”
“怎么说?”
“有人说他其实是个有奇怪癖好的变态,绑架少年少女强迫他们装扮成画中人模样,玩腻了就杀掉。被捕之后供认不讳,畏罪自杀。”
“还有呢?”
“还有人说最后一幅画完成时,画中少女的天人之姿令他自惭形秽,同时为少女没有眼睛这件事感到无与伦比的后悔。他刺瞎双眼后,决定一并奉献自己的生命,作为少女苏生的礼赞。”
里见椿打个哈欠。
“顺带一提,画家刺瞎眼睛的凶器,是一枚紫罗兰胸针。”
“那他的最后一副画……”
“是一副临摹的作品。”
回想起方才的少女,里见昭奈隐隐猜到答案。
“难道是……”
“没错,是《水中的奥菲莉娅》。”
更新……一月一次,一次五天的话……
这不就是……这不就是……
大姨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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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幕间·花之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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