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周岁净身时,欧阳锋以指蘸血,在他背脊写了一个“克”——“愿你克己,克敌,克天命”。
欧阳克出生在白陀山巅的暖雪阁。
那时腊月三十,雪片大如席。
他娘名叫阮情,是个中原女子,欧阳锋与兄长在武林闯荡时,在西湖畔救下这个被仇家追杀的孤女,她听闻西域有雪,便跟着这对兄弟跋涉千里,从杏花烟雨的江南来到这黄沙白雪的西域。
娘亲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欧阳克也没有爹,他从小跟着叔父欧阳锋长大。
欧阳锋第一次见到他这个侄儿,是在华山论剑之后,他踏着深及脚踝的积雪夜归白陀山庄,身心俱疲。
他兄长欧阳骏在华山顶上殒命,欧阳锋虽闯出五绝的虚名却感受不到半分喜悦,步履沉沉,一时不知如何面对嫂嫂,而老仆直接砸来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
嫂嫂在几月前生下了一个孩子。
那夜,欧阳锋黑袍尽湿,雪水沿鬓角滴落,像一条条细小的白蛇,他端详着摇篮里裹着厚棉的婴儿,心绪难宁。
他兄长没有生育能力,这是欧阳家的秘辛。
整个白陀山都曾为这个中原女子的温婉而侧目,欧阳锋仍记得,兄长大婚前夜,红灯笼映雪,他心中五味杂陈,一场酩酊大醉后,竟与嫂嫂行了荒唐事,次日天未亮,他便策马远走,一头扎进中原的刀光剑影里。
这个孩子是他的骨肉,他却全然不知。
欧阳锋如梦初醒,明白了兄长临终前叫他一定要回到白驼山的用意,可他尚未偿还对嫂嫂的亏欠,阮情已心气衰竭,油尽灯枯。
欧阳克的娘亲就躺在狐裘榻上,脸色比裘毛还白,她听见脚步,勉强睁眼,目光先落在孩子,再移到欧阳锋身上。
“锋哥。”她看清欧阳锋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又合上眼,轻声道:“把孩子抱来,让我…让我再看一眼。”
欧阳锋单膝跪到榻前,将婴孩放进她臂弯。她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孩子的额。
“他没有名字,没来得及。”她道,唇色被病气啃得发白:“就由你取罢。”
欧阳锋怔了怔,他看着那个半岁大的孩子,心头忽地一颤,脱口而出:“克。”
“就叫他欧阳克罢。”
“好,好…我的克儿。”阮情闻言,微微点头,她伸手温柔地摸了摸幼儿的脸蛋,可眼中忽地掠过一丝了然的哀戚,用尽最后力气紧紧抓住了欧阳锋的手腕。
窗外风雪骤急,猛烈拍打着窗棂,震得屋内哐啷作响,婴儿被惊醒睁眼发出了呜咽声,而阮情就那样死死盯着欧阳锋,喉间已涌起腥甜,却倔强地一言不发。
欧阳锋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你一定…要照顾好克儿,他,他是……”
“我知道。”欧阳锋低声回应。
这一句叫阮情悬心落地,她松了手,合上眼,整个人的活气都散在空气里。
欧阳锋将啼哭着的欧阳克紧紧抱在怀里,浑浑噩噩地走出屋子,在雪灯映照的窗前坐到天明,他以内力源源不断地护住怀中这脆弱的生命,直到孩子睡去,他才恍然回神。
孩子脸小得不及他掌心,眉心却攒着,像随时要哭,又像随时要笑。
欧阳克没哭多久便又睡了,哭声细弱引得欧阳锋伸手探进襁褓,指腹轻轻按在孩儿的颈侧,欧阳克脉象急促而微弱,是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
嫂嫂临终那夜,雪飘进窗棂,她却执意开窗,说要让孩子先见见白陀的雪。
雪是寒的,雪也是净的。
嫂嫂大概是不愿那些关于私通、□□的污名也沾染到这个孩子身上,兄长欧阳骏永远是这孩子名正言顺的父亲,而他欧阳锋,此生此世都只会是他的叔父。
欧阳锋有很长一段时间将其余事情搁置,一心来照料这个孩子。
欧阳克太小,被饿醒时,小嘴蠕动却吮不到乳,只能急急地哭,原先照顾他的奶娘被欧阳锋遣走,堂堂白驼山少主在五个月大时,差点被饿晕过去。
欧阳锋性情多疑,必不会将孩儿的安危随意交到他人手中,他只指定两位家仆随身照顾,又命人专寻新鲜的羊奶,必先试毒,方肯喂进欧阳克嘴里。
欧阳克就这样和他叔父睡在一间屋子里,小儿生性玩闹,但往他手里放一颗宝珠就能分散许多精力,他也会歪着头,眼睛好奇地盯着在旁打坐练功的欧阳锋。
榻边,多半会放着一只鎏金小鼎温着羊乳,鼎盖雕蛇,信子吐作气孔。
羊乳滚,声如细雨,欧阳锋从怀里取出一只拇指大的玉瓶,倾两滴琥珀浆液。
玉蜂浆,千金一两,可护心脉养胎息,欧阳克算是个早产儿,天生体弱,日后若要习武定要好生调理,欧阳锋一心崇尚武学,白驼山的规矩也是一脉单传,他自然不会叫自己的孩儿日后成为庸人。
浆落乳面,绽出一圈金晕,欧阳锋拿银匙轻搅,香味像初春第一瓣桃花。
孩子闻到味,哭得愈发急。
欧阳锋抱他入臂,姿势僵硬,一只手托头,一只手托臀,像捧着一瓮易碎的毒酒。
安抚好幼儿,才取银匙递到唇边,小嘴猛含,咕咚咕咚,三匙即止,玉蜂浆性烈,月婴只能少食。
孩子却意犹未尽,舌尖追着银匙,发出细弱的哭闹声。
欧阳锋被那声音钉住,他忽然想起兄长在世时说的话:“锋弟,你练毒练到心里长茧,等哪天你肯为一个人放下杀念,那人才真是你的软肋。”
当时他嗤之以鼻,如今却像被雷火劈中,愣了片刻,忽而仰首大笑,笑声如铁石相撞,震得窗棂积雪簌簌而落。
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欧阳克正吮吸自己的手指,见他笑,竟也不再哭闹,咿呀咿呀地跟着笑起来,还顺手揪了一把欧阳锋的头发。
白驼山有了欧阳克的存在,庄中都甚少见血,欧阳锋仍不信报应,却信风雪会伤人,孩儿太小,一根指节都能被寒意折断,他索性把屠刀放远些,让敌人的血少溅一点。
刀鞘蒙尘,蛇奴收毒,连廊下那口专喂秃鹫的铜盆也洗得发亮,不再腥臭。
白驼山的风雪依旧,却像被一层软絮隔住,再不能轻易割破人的脸。
欧阳锋把寝屋那张窄小的玉榻拆了,换上一座西域进贡的整片暖玉榻,足有六尺宽,三面围了狐裘软靠,榻脚暗设火道,昼夜恒温。他命人把榻面打磨得如同凝脂,任由欧阳克在上面撒泼打滚。
欧阳克精力被养得越来越旺盛,却也懒得出奇,他动弹绝不用爬,只用滚的。
滚起来像只雪球,横冲直撞,滚到东角,脚尖一蹬,又骨碌碌滑回西角,滚累了,便瘫成一只白团子,脸蛋贴着暖玉,呼出的热气把玉面熏出一层雾,于是粉腮愈发圆润,眉眼更是像极了他的母亲。
欧阳锋忙完庄中事务,常把外袍一甩,靴子也不脱,径直坐上榻沿。玉面微凉,他把欧阳克捞进怀里,像捞起一汪温水,指尖点点孩子鼻尖,声音低而轻:“叫我一声……叔叔。”
欧阳克到了该说话的年纪,终于在某个时刻,他睁着乌亮的眼睛,窝在欧阳锋的臂弯里,张嘴含混地先吐出一个字:“叔——”
“叔叔。”
欧阳锋怔了怔,眼底闪过极细的火花,随即暗下去,那声“叔叔”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心口,又酸又麻。
“再叫一声。”欧阳锋低声诱哄:“克儿,你再叫一声。”
但欧阳克没给他这个面子,眼睛早就望向别处,不知是被什么吸引,小脑袋一扭,只留给他一截后颈。
欧阳锋愣了片刻,终是失笑,只觉得孩儿煞是可爱,伸手捏了捏欧阳克鼓起的脸颊。
欧阳克满周岁那天,山巅仍飘雪。
这位欧阳少主才正式在白驼山众家仆前亮相,山庄易主,夫人也逝世,那白藩还没有摘除,仆人都担心欧阳克会被欧阳锋直接丢进蛇窟里,但现下见了,却发觉喜怒不定的欧阳锋似乎很喜欢这个侄儿。
大多时候,欧阳克都被欧阳锋亲自抱在手里,连带着阴气沉沉的庄中都添了一丝喜气。
白陀少主抓周,西域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了,向山主献上不少贡品,堂中无人敢高声,只等欧阳锋抱着欧阳克出来。
乌木大案摆八物,毒经,蛇笛,医册,木剑,金铢,宝玉,血石,甚至还有一条无毒的小蛇。
欧阳克刚学迈步,摇摇晃晃,有仆从暗中引他,希望他去抓《毒经》以讨欧阳锋欢心,奈何欧阳少主的性子似乎天生带着几分逆反,对那居中而放的厚册瞧也不瞧。
他摇近桌案,先是伸出手,随意一掌将医册蹭落在地。册子厚实,落地一声闷响,他自己重心也不稳,一屁股坐倒在柔软的地毯上。
他也不哭闹,就势坐着,黑亮的眼睛眨了眨,一把便将那颗滚到近前的金铢抓在手里,攥紧,随即,他又瞧见了旁边那块流光溢彩的宝玉,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探出,将其捞入掌中,欧阳克左右看了看,收获颇丰却不知足,目光又被那条盘踞的银白小蛇吸引。
小蛇温顺,欧阳克小手伸出,一把攥住蛇尾,小蛇一惊往他手臂上缠,他倒不怕,就咯咯地直笑起来。
满堂死寂,不敢过早表态,直到欧阳锋眉梢轻挑,唇角竟露出半分笑意,宾客这才回神,马屁如潮。
“少主天资!”
“恭喜西毒先生后继有人!”
欧阳锋俯身把孩子抱起,让孩子坐在自己臂弯,面朝众人,孩子手里还攥着那截尾尖,像攥着一条白丝带。
“既然抓到了,便是缘。”欧阳锋淡淡道,“以后,你要跟着叔父好好学牧蛇。”
一句话落,四面八方都听得见——这是西毒钦点的传人。
怀里的小人儿尚不知世事,只觉得蛇尾软软,顺手往嘴里送,涎水湿了一片鳞,欧阳锋眉头微蹙,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他的下颌,迫他松口。
“胆子倒是不小。”
孩子被制住,不满地“咿呀”一声,扭动了一下身子,小手一甩,竟将那蛇直接丢了出去。
银白小蛇在空中划了道弧线,落在地毯上,受惊般猛地蜷缩成一团,这一幕,引得宾客静若寒蝉。
欧阳锋倒不气恼,“无毒小蛇,入不了克儿的眼。”
话音未落,欧阳克已欢欢喜喜地反抓住欧阳锋的一根手指,奶声奶气地唤:“叔叔!”
清脆的喊声在大厅里滚了一圈,欧阳锋半响才反应过来,骤然爆出一阵浑厚而快意的大笑,撇下众人,抱着欧阳克随性离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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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毒物初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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