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们常言，天下三分，其中一分必是茶楼酒楼。这等鱼龙混杂的歇脚处，不论是居庙堂之高的非富即贵，还是处江湖悠悠的三教九流，都是极爱的。倘若这楼里再配个说书先生，就更妙了。
这天，恼人的夏雨下个不停，街上的闷热混着潮湿，强行把行人赶到了醉茶楼里。
“老朽夜观星象，掐指算出今日天气甚佳，不如我们就来一折应景的佳人旧事，诸位觉得如何啊？”精神矍铄的说书先生摸了摸稀疏的白胡须，已然陶醉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自顾自接着道，“从前，有座山——”
从前，有座山，名唤琴山。琴山上有位避世不出的琴师，年方二八，清俊雅量非常。
且说这琴师年少丧家，不愿再入尘世，于是拜山为师，整日与游云飞鸟作伴，弹奏着古时传下来的高山流水之音，倒也怡然自得。
某天，山下传来一阵鬼哭狼嚎，在山谷中回荡，大有三日不绝的气势，打断了琴师每日定时的静心弹奏。
此山颇为峻险，又非官府要道，只有旧时樵夫扒拉出的一条曲折的荒道，为人烟稀少之地，按常理来说不应出现少年的哭声。
琴师觉得奇怪，便拿了剑，循着声音找去。
醉茶楼二楼有人不耐烦了，探头打断：“老头，说重点，别磨磨唧唧的！”
这半吊子说书先生竟是充耳不闻：“琴师寻到声源，一问才知，这哭哭啼啼的少年竟是要进京赶考的，怎料迷了路，走到此等偏僻之处，还掉进了不知哪朝人留下的捕兽陷阱里！”
“重点！”二楼那人再次抗议。
说书老头翻了个不雅的白眼，解释道：“这琴师叫萧闻风，这少年叫方砚。”
江湖谁人不知，“琴音杀手”萧闻风与“狂书生”方砚乃是一对令人惋惜的挚友。他们的生死故事曾传遍大江南北，令无数人痛心不已，却不知他们之间竟还有着这么一段陈年往事。
二楼那人也想听，于是悻悻地闭嘴了。
耳根终于清净，这脾气良好的说书老头接着道：“琴师把这呆书生救上来，为他指了路，二人就此别过，本不会再有交集，谁知过了三年，这书生又找来，说是想再听一遍琴师弹奏。原来他当年在山谷中一听琴音便痴了，是被其中孤寂决绝的心境打动到哭的！”
茶楼里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有人追问：“然后呢？”
说书老头摇摇头：“后来？他们自然是成为了知己。”
二
其实呆书生方砚进京赶考回来后，并没有找到琴师。他去时才年岁十五，习文又习武，着实是个不幸又迷糊的天才。乡试时，他被卷入一个贪污案，好不容易被捞出来，又在会试时遇上一个贪污大案。泥人尚且有三分血性，他眼看脱离题海遥遥无期，毅然自断仕途，捡起年少志向，一心闯荡江湖去了。
闯荡江湖第一步，便是找到当年的琴师。他当时在山谷中一听琴音便知，这人惯用琴音杀人，然心性善良正直，是个行走天涯的好伙伴。
然而迷路的他在各片深山老林里打转，郁郁不得方向，等到琴师下山，循着他在江湖大噪的名声找过来，他们才得以成功相认。
那年正值盛夏，竹林深处有两位剑客在打斗。
剑光交错，狂风卷起漫天绿叶，竹林碧波千顷，如同海潮般哗然作响。
剑客眼中只有彼此的剑。
方砚二十上下，作落拓不羁的书生打扮，头顶竖起一撮呆毛，出剑却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狂傲，剑法变化万千，也始终如一。
另一位三十左右，气质如同山巅之上终年不化的雪，出招丝毫不拖泥带水，凌厉非常，直中要害。
双方皆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然而过了五十招，方砚渐感吃力。
过了百招，方砚已是招架不住。
最终，方砚一个转身，对方剑尖直刺过来，于他喉前一寸堪堪停下。
胜负已然揭晓。
待对方收剑后，方砚眨了眨惊疑不定的眼睛，拱手朗笑道：“早闻天下第一剑顾大侠的名号，今日一见，方某实在佩服！”
顾惊雪打完架，完成了目的，闻言只是点了点头，便干脆利落道：“告辞。”
然后他就走了，留方砚一人还沉浸在方才的比试里。
“方兄，天色已晚，我们该启程了。”另一道温和的声音说。
方砚闻声看去，萧闻风抱着一张身价不凡的琴，身上挂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还沾了几片竹叶，不知道在一旁等了多久。
方砚弯起眼睛，收剑走向他，却是伸手要酒葫芦来解渴：“萧兄，你在一旁看着，可看出了什么不曾？”
萧闻风把酒葫芦递给他，略一沉思：“顾前辈问鼎中原武林已十年之久，剑术无人能及，江湖传言，能接顾前辈二十招的高手不过寥寥，如今你能与他过上百招，不出一月，上门挑战者定如过江之鲫。”
方砚一边喝酒，一边斜着眼睛看他。
萧闻风淡定地下结论：“届时你我将永无宁日。”
方砚笑道：“无事，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一群我打一群，萧兄在旁安然奏乐即可。”
忽然，二人神色俱是一凝，疾风劲起，二人侧身一躲，原地赫然插上了几枚暗器，定睛一看，暗器周围的杂草已枯黄，这暗器竟带着剧毒！
萧闻风怒喝：“来者何人，与我们甚么仇甚么怨？”
一粉衣女子从远处出来，身形窈窕，蒙着面纱，头上簪着一朵经年不败的桃花。
这是江湖排名前五十的桃花面！
他们二人走江湖，自认为行得正坐得直，此人好端端的为何突然针对他们？
三
“这是因为江湖人人趋之若鹜的青龙印。”说书老头讲得有些口干舌燥，喝了几口茶，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接下来你们且听听天一山庄庄主江策柔的故事。”
“什么人嘛！”听客们正听到着迷处，硬生生被说书人扯到不着四六的话题去，一口气憋在心里不上不下，当即被气走了十来个。
说书老头仗着自己武艺精湛，这茶楼里没人敢管他，悠悠道：“十年前，天一山庄护国有功，名震朝野江湖，天子奖赏，江湖崇敬，可谓一时风光无两。但谁又能想到，在那风雨飘摇的危急中，只身扛起整个山庄和边疆担子的，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那年，江策柔十三岁。
她从小就没有爹。娘说，她其实有爹，爹在雪山悬崖上，在竹林深处，在细雨江南，待他想通了，他也就在大梁北境的天一山庄了。
什么嘛。江策柔在内心翻了个不在意的白眼。这爹也忒麻烦了，不如没有。
但她知道娘深爱着那个人，天一山庄门口那柄插在地上的悬丝剑就是凭证。
她娘大名江盼，乃是天一山庄的现任庄主，也是她从小的习武师父。
江盼武功江湖排名第九，为人不苟言笑，对她教导严厉，功课日日不能落下，一度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头。抛开这些，娘在天一山庄里外，都是风雨中岿然不动的一道竖影，令人哪怕看上一眼，也能心安下大半。
十余载光阴走过，她在山庄高地上，看了几度天地换春秋。
北方蛮子蠢蠢欲动，他们这些江湖客不便插手，只好冷眼旁观着孱弱的大梁官兵以十当一，伤敌八千，自损一万。
只是每当北方有战事，她娘总是对她往死里下狠手，美名其曰“严师出高徒”。那时，她总能知道，娘的志向不在小小天一山庄，娘的目光里，装了大梁几百万人。
江盼……前庄主……她的娘亲啊。
边防城破，天一山庄顶着功高震主和腹背受敌的压力，强行支援军方，而江盼时隔十三年，再次持起悬丝剑，她手中最锋利的武器，带着山庄一百一十二位精英，剑尖向外，全军覆没，守住了通向内地的第二道关卡。
她临危受命，接下这庄主的担子，也继承了娘亲的死志。
皇天后土在上，她江策柔绝不退缩。
“话说这江小庄主的便宜爹啊，来历可不简单。”说书老头再次扯开话题。
醉茶楼的听客一颗心被吊得不上不下，得不到满足，当即又被气走了十来个，一边走，一边小声交流。
“不如上别处茶楼去听，比这老乞丐讲得精彩多了！”
“是啊是啊，我听说东门大街的听琴楼就不错。”
这些话语清晰无比地传入了说书老头的耳朵里。
“真是没品。”说书老头小声嘟囔着，也不管有人听见没，转而又故作深沉：“江小庄主的便宜爹，乃是十年前的天下第一剑顾惊雪啊！”
两三个刚踏出茶楼门槛的人听到这句话，好奇心乍起，陆陆续续又回了原座，竖起耳朵，大白鹅似的探长了脖子听。
说书老头摇头晃脑：“顾惊雪少年成名，一生痴迷武艺，从无名小卒起，他就顺着江湖实力排行榜，从尾打到头，直至名列榜首，再也无人可打，彼时他才二十一岁！”
四
那年相思桥边，湖面已结冰，天空中的雪簌簌地下，树上挂了几盏明灯，是天地间唯一的光源。
小有名气的顾惊雪遇见了离家出走的大小姐江盼。
江盼瞅着眼前这少年，身长脸白，模样周正，气质清冷，面如冰霜，负剑而立，跩得像人平白无故欠了他几百两银子。
素来登徒子做派的江盼顿时起了兴趣。
“喂，你就是问心剑主顾惊雪？”江盼问。
顾惊雪拱手：“正是在下。”
“看剑！”
江盼轻叱一声，话音未落，人已跃至顾惊雪跟前，通体银白的剑身一闪，直直刺向他的眼睛。
一声脆响，冷如山雪的问心剑对上了光华似月的悬丝剑。
双方内力注入剑身，炸开了四周地上的雪。二人纷纷被震得退回原地。
“好小子，老娘天一山庄江盼，今日受教了！”江盼甩了甩脑袋上的雪，一双眼睛熠熠如明月。
这天，他们在相思桥边打了两个时辰之久的架，江盼且战且败，且败且战，简直给顾惊雪落下了心理阴影，觉得这人再难缠不过了。
随后，江盼就狗皮膏药一样地黏上了顾惊雪，跟着他走南闯北地挑战高手。
星与月如此美好，春风却不识少年心。
江盼发现，除却武艺，凡事不过顾惊雪的眼，纵使美丽强大且不要脸如她，也只在顾惊雪的心里占据很小的位置。
这样的人处不得，有朝一日怕不是要走火入魔。
恰逢天一山庄来信，说有急事要她回去，于是江盼决定顺其自然，等顾惊雪自己想通，她则提起剑和行李，临时打了声招呼，便潇洒地走了。
留顾惊雪孤身一人走在银河之下，深山之中，众人之外。俗世万般从他身旁绕过，他的眼里除了剑，再也容不下其他。
萍水相逢再难遇见对手，他用了三年，照着江湖实力排行榜，一个个找上门，把自己打到了天下第一。过时的排行榜已经没有用处，他与武林新锐过招，企图遇上将来的敌手。
其中某些事，尽管他没有刻意地去打听，也如同风吹柳絮般，轻轻飘进他的耳朵里。
比如说，江盼回去当了天一山庄庄主，为了不成婚，在山庄门口插入悬丝剑，随时欢迎他入赘。
再比如说，江盼虽然得了一爱女，但仍然在身旁留了个位置，等他入赘。
芳草萋萋，长路漫漫，于某一个夜晚，他猛然醒悟，过分的执念让他站在雪山之巅，触不到天也够不着地，这样他会死。
在萤火虫鸣包围之中，他轻轻除去心中迷瘴，看清了长期被自己无视的俗世念想。
原来这就是“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按捺住即将跳出躯体的心脏，他提剑便直奔北境天一山庄而去，却得到了江盼身死的噩耗。
“所以这就是你十三年来对我们母女不闻不问的理由？”江策柔冷笑，牙关咔咔作响，“娘死都没等到你，满意了吧？”
一道惊雷劈开了顾惊雪三十一年来又冷又硬的心，他看着眼前面容俏似自己的女孩儿，哀恸得说不出话来。
战马的铁蹄没入北境的浅草，无边无际的旷野下，风吹过每个人的发梢。
既然双方已把话说开，来龙去脉都已解释清楚，江策柔冷哼一声，着实不情不愿了一会儿，才干脆利落地掀袍，单膝跪地，声如洪钟：“女儿江策柔，拜见爹！”
她的身后，一群天一山庄的人哗啦啦地跟着小庄主跪下。
边境的风愈发猛烈，命运终究是把顾惊雪带到了为国捐躯的路途上。
五
“所以，天下第一剑继承江老庄主遗志，就此陨落在了北境战事中，唯留他们的孩子江小庄主，撑到了大梁胜利。”说书老头道。
此时，醉茶楼三楼有小厮掀开竹帘，微微躬身，低声对竹帘后的人说：“楼主，就是这老头，一连几天赖在我们这儿说书，客人又都被折磨走了。”
楼主早就吩咐过，醉茶楼里往来的多是江湖客，如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不要硬碰硬，唤他来就行了。
这话醉茶楼的上上下下都谨记着。
竹帘后方，一人一轮椅从阴影中滑出，此人面容瘦削，长眉入鬓，双目似古井无波，一只袖子软软地垂下，竟是个断手又伤腿的。
“笛长老萧水，他又来做什么？”楼主瞥了一眼楼下，淡声问。
“小人不知。”小厮也很疑惑，“这老头前几天掀翻了大伙儿，赶走原来的说书先生，硬是要赖在这里，说要讲到您见他为止。”
楼主无话可说。
且说这假扮说书先生的笛长老萧水，知道醉茶楼楼主已然现身，于是眼珠子骨碌一转，又把话题扯回了最初的那一对知己上。
“就在当年顾惊雪前往北境战线之前，中原武林还发生了一件大事。”萧水道，“一块青龙印，几乎折了半数武林高手的性命，包括狂书生方砚。”
楼主，也就是当年的琴音杀手萧闻风，猛然攥紧了轮椅的把手，死死盯着台上的萧水。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惨烈的场景。
江湖传说，青龙印可开昆仑宝库，而昆仑宝库藏着众多稀世珍宝，既有可治所有病的活佛草，也有让人武艺一日千里的武功秘籍，还有一山头的绝世宝剑。如此种种，难免让人心向往之。但饶是如此，它也只是个传说。
让青龙印和昆仑宝库成为触手可及的现实的，是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娘，拿着失传已久的大荒剑，一夜之间灭了江南柳家上下，宣称是为了夺回家中祖传的青龙印。
江南柳家实力是何等雄厚？靠着层出不穷的名贵武器和药草发家，拿捏江南武林几十年，难不成是因为手持青龙印？
一时江湖轰动。
没过多久，疯婆娘被杀，不知真假的青龙印就此流出，辗转于江湖各势力手中。
他和方砚二人，是江湖炙手可热的存在，虽不愿被卷入其中，但还是被不断地挑拨离间，甚至被不分青红皂白地追杀，实在是苦不堪言。
七月十五日辰时，相思湖边，他在岸上擦琴，方砚在湖中小船上饮酒，他唤了方砚许久，却只听到扑通的水声。
他慌乱地赶到湖中……捞起了方砚的尸体。
方砚的酒葫芦里混入了毒药，辰时三刻毒发，能让人死得无声无息。
他低低地笑了，声音沙哑凄厉，活像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本不愿入局，可偏偏有人用方砚的性命逼他入局。
他捡起方砚留下的剑，带着自己的杀人琴，一个一个地去寻仇，右手断了，单手弹，琴弦断了，就用方砚的剑。
最终，天地渺渺，世间干净了。
尘世没了念想，但他还要活着，于是他开了一家茶楼，半人半鬼地活着，带着方砚的剑活着。
“后来，扯着顾惊雪的旗号，去做那些个丧尽天良的事的人太多了，顾惊雪一个人杀不来，便直接夺来那不知真假的青龙印，一掌给它碎成了齑粉。从此，武林大致消停了，剩下的小恩小怨，自个儿报完了就算啦！”
这假说书先生终于讲完了十年前的武林旧事，睁眼一看，台下竟还留有十来人，甚是欣慰。
然而不等他多高兴几秒，一个人影从对面三楼径直飞来，掐住他的脖子，往后一推，把他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三楼原先站在楼主旁边的小厮，看着空空如也的轮椅，不禁目瞪口呆，心想：楼主多年的腿疾突然好了？
“你讲这些事到底有什么目的？”萧闻风厉声问。
笛长老萧水猥琐地“嘿嘿”两声，道：“下个月中原武林盟主换届大会，给你递个请帖，邀请你参加。”
“我早已不参与江湖事。”萧闻风说。
“身为你的长辈，老朽给你一句劝，年轻人呐，得向前看。”萧水叹道。
“好吧，我只是过个嘴瘾。”在萧闻风的逼视下，萧水只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承认道。
萧闻风闻言撒手，并示意：“滚。”
这假说书先生从善如流地滚了。
醉茶楼外，盛夏的雨包裹着一桩桩武林旧事，埋葬着沉浸在回忆里的一个个旧人。
唯有郊外故草换了新。
copy学校作业第四篇
这篇由于赶时间，只构思了一半就开始写了，所以时间线和主题都乱乱的[爆哭]
其实还有一篇最装b的西幻加科幻小说，但是已经发社团推文了[猫头]，所以不太好再发网上了[爆哭][无奈]
作者告诉但不发，作者坏坏嘿嘿嘿[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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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武林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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