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序昭这一觉就睡到了早上九点多，他一睁眼便努力回想刚刚做了什么梦，自己好像坐公交车来着，还游泳来着（虽然现实中自己根本不会游泳），但是这些梦根本没啥有用的信息。看来之前的梦是再也回不去了。萧序昭觉得很懊恼，起床后一边洗漱一边想着之前的梦境。为什么梦里有的不认识的人能看清面容，有的却看不清呢？他一边想着，一边往浴缸里放热水。
以往他洗热水澡还得慢慢进到热水里以适应水温，然而这次非常容易地就坐在了浴缸里。大约过了十来分钟，萧序昭洗完澡后从浴缸里站起来，他看见镜子上已经凝结了一层水雾。他伸手用手掌一擦，却惊得差点滑倒：镜中出现一个女孩，面容称得上清秀，但笼罩着一层沉重的疲惫。肌肤是近乎透明的苍白，薄薄地贴在细致的骨骼上，双颊没有红晕，也没有阴影，只有一种均匀的、带着点灰败的蜡色，像蒙了一层极细的浮尘。
她和梦中那四个女孩长得一模一样。
不是等会儿……萧序昭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开始梳理刚刚所经历的事情。镜子里怎么可能会出现别人……刚想到这，他注意到连浴缸都变得模糊了，他又回想起自己根本就没真切感受到热水的温度，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
萧序昭熟练地闭眼，再睁眼，他又看到了熟悉的天花板。原来刚才的一切又是一个梦，自己根本就没醒过，连起床的环节都只是梦的一部分。他回想着梦里的细节，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在梦里找到bug（漏洞），即和现实相违背的地方，他就能逐渐醒过来。但是他醒过来的原因，到底是梦中的世界察觉到他不属于那个世界，而把他驱逐出去，还是他主观上地逃离梦境？他一边思考一边起床，洗漱，泡澡……做着假期每天早上都要干一遍的事。当他从浴缸里站起来，满怀期待地擦去镜子上的水珠，希望能再次在镜中看到梦里出现的女孩时，他却失望地看到镜中依然是自己。
算了，现实和梦终究不一样。他叹了口气，穿好衣服后，拿起桌上的手机给关系最好的好友柳智敏发微信，讲述这一晚上离奇的梦。
“我觉得你就是太闲了，脑细胞太活跃了。”柳智敏直言不讳地说，“你要不去工地搬两天砖，你看看你累得晚上还做梦不？”
有道理啊，萧序昭心想，“但是有没有可能只有在精力充足时，才能在梦里探知其他世界呢？”他问。
过了一会，柳智敏发来一段话：“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莲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你说的现象，和庄周梦蝶的典故相似，庄子梦到自己变成蝴蝶飞舞，醒来后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处于蝴蝶的梦中，还是只是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但人家表达的是道家物我两忘、万物齐一的齐物论，而你是纯在那瞎琢磨。”柳智敏说。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萧序昭喃喃自语。如果庄周梦蝶所表达的并非后人所解读的那样，而是真的在梦蝶后，感到了自我认知被动摇的惶恐呢？他回想梦里的镜中，是那个目光呆滞的女孩，那如果那个女孩就是萧序昭自己，自己也正是那个女孩呢？
“在梦里找到梦中的漏洞就可以醒来，那在现实中找到现实世界的漏洞会怎么样呢？”萧序昭问。
“如果现实有漏洞，别人早就发现了，那人类的世界观也早就崩塌了，轮不到你去发现。”柳智敏一语中的。
“你觉得何为现实，何为虚幻？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我所处的世界就是现实呢？”
“就凭我能感知到现在嘴里吃的麻辣烫香，你在梦里啥时候有过确切的五感啊？”。柳智敏发来语音，嘴里嚼着东西含糊地说。
二人无言。
这一年是2025年，萧序昭20岁。
2045年，萧序昭在睡梦中突发心肌梗死，于2045年7月7日抢救无效死亡，享年40岁。
萧序昭在他一生中的梦境里，梦见那个目光呆滞的女孩共7次，又对世界的真实性提出质疑77次。
2025年7月1日。
“我来一份烤鸡肉卷饼。”萧序昭看着菜单对服务员说。
“卷饼没有了，给你换成烤肉拌饭行不行？”服务员说。
“那算了”。萧序昭刚走开几步远，一个女生突然出现在旁边，好像凭空蹦出来的一样，裤子上全是污泥，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一把拉住萧序昭的胳膊说：“你应该换成烤肉拌饭的啊！”
“啊？”萧序昭一脸蒙圈，“为什么啊？”
“没事，已经晚了，”那个女生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随后她伸手指向刚才的柜台说，“你自己看。”
萧序昭回头望去，愣在了原地。
他看见一个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刚买了烤肉拌饭，向他走来。
“你……”萧序昭立刻伸出手想要抓住这个人的胳膊，但他的手却什么也没抓到。那人看也没看他一眼就从他身边走过了。
“我看你也不是很惊讶啊，你不会觉得这种现象很好玩吧？”女生说。
萧序昭正呆呆地看着一模一样的自己远去的背影，回过神来回答：“可能我精神分裂了吧，这是梦对吧，我最近总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说完，他想起梦里的陌生人往往看不清面容，所以他定睛向女生的脸部看去。
眼睛，鼻子和嘴一样不缺啊，头发还染成了非常显眼的浅银灰色，裤子上的污泥都还在，他还注意到女生的左手上戴着一个银色的手镯，这个女生看上去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来一份香草冰激凌，我付现金。”那个女生走到卖冰激凌的柜台买了份冰激凌。
“额……为啥他们能看见你？”萧序昭很惊讶，他以为别人应该看不见女生才对。
“没时间解释了，我这个冰激凌也没空吃了，”女生突然神色变得紧张，她迅速往嘴里塞了几口冰激凌，随即把剩下的一半扔进了扶梯旁的垃圾桶，“时序司的人来了，你快和我走。”
“啊？”萧序昭刚想问时序司是什么，女生突然一把把他拽到身后，他这才发现面前出现了一个看不出性别的人，留着一头长发，面容憔悴，唯有一双眼睛犀利如刀。
“看来还有意外之喜呢？没想到这还有个通缉犯，按理来讲我要是能把你抓回去，那可是功劳一件，但是我不想太麻烦，此行我只负责抹杀这个叫萧序昭的男子，你立刻让开，我可以当作没遇见过你。”这个看不出性别的人瞪了女生一眼。
“笑死我了，老娘在这世间和时间中穿梭了几百年都记不清了，来抓我的人都死了，你叨叨这么一堆说白了不就是怕我吗？”女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说你，明明本来也该被抹除，不过是投靠了时序司，成了时序司的走狗罢了。我告诉你，这个萧序昭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你不能杀。”
那个看不出性别的人眼神中明显多了一丝犹豫，但犹豫的神情只是一闪而过，他突然从背后抽出一把得有25厘米的匕首，刀身紫黑，径直向萧序昭刺来。
萧序昭吓得赶紧闪身躲避，他感觉匕首贴着自己的耳朵刺了过去。“不行了这个梦太真实太吓人了我快醒来！”萧序昭吓得大叫，他赶紧使劲眨巴眼睛，但是一点也没有用。匕首又横向朝他脖子划来，他赶紧向后一仰躲了过去。对方步步紧逼，他连跑都没法跑。萧序昭用余光看到女生压根没管他死活，她正自顾自地摆弄什么东西。
刚才把自己说得那么厉害为啥不救我啊！萧序昭心想。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在梦里头的时候，女生突然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啊别拽我！”萧序昭被这么一拉，心想完蛋了这下对面的刀肯定躲不过去了。谁知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陡然一黑。
当萧序昭再次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泥地里，空气中弥漫着刚下过雨的泥土的气味。
“刚才情况紧急，只能先回到我上个落脚点了，环境不太好，先将就着吧。”女生说，“还有，你没在做梦，你以后也不会做梦了。”
“什么意思？”萧序昭一脸蒙圈。
“因为在你原本的时间线上，你做出了违背时间线的行为，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萧序昭已经替代了你，你再也回不去了。现在要么和我一起逃亡，要么被时序司的人弄死。他们的兵刃材质极为稀有，到现在我都没查出其原料的来历，倘若被其诛杀，将身形俱灭，骸骨无存。”
“可我只是不想吃烤肉拌饭而已，这至于吗？”萧序昭眼睛瞪大两倍。
“哪怕你上课本该迟到，却提前了一分钟，也会是这个下场。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个你这样的人被时序司彻底抹除，再由复制品替代。”女生解释道。
“你刚才是怎么带我逃走的？对了，我叫萧序昭，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好眼熟，好像见过似的。”萧序昭想起自己在躲避攻击时，用余光看到女生在摆弄什么东西。
“我知道你叫萧序昭，”女生微微一笑，避开了刚才如何逃走的问题，回答道，“你总做梦，说不定在梦里梦到过我。你叫我肖絮就好，生肖的肖，柳絮的絮。”
“好巧，和我的名字发音好像。”萧序昭说。他注意到肖絮轻微甩了一下左手的衣袖，完全盖住了手镯，“话说你之前跟那个要杀我的人说，你活了几百年？你当初又为何脱离了时间线？还有，为什么卖冰激凌的人能看见你？”
肖絮的神情变得有些恍惚，她沉默了一会，开口说：“是啊，我已经逃亡了几百年，具体多久我也记不清了，本应消失的人是不会再经历时间的流逝的，如果不被时序司诛杀，你将和我一样，永远不生不死，睡觉不会再有梦境，永远徘徊于时空之流，尘寰之外。至于我脱离我所处的时间线的原因……”
她猛地收住了声，很明显不想提这个话题。
萧序昭看着她恍惚的神情，感觉她和之前梦里梦到的目光呆滞的女孩极为相似。
“想让普通人看见你的话，需要植入一种皮下芯片，而这种芯片在时序司里，这项技术一直被时序司垄断，”肖絮缓过神来说，“我在时序司工作过，后来叛出了时序司。时序司的外勤刺客身上都有这种皮下芯片。”
“现在进入时序司偷取芯片难如登天，唯一的办法是找一个时序司的外勤刺客，然后杀鸡取卵。”肖絮接着说，“按你现在的处境，很快就会再有刺客来追杀你，你我只需守株待兔即可。刚才的那个刺客在加入时序司之前也是逃亡者，是汉末女扮男装潜伏十年，手刃杀父仇人的谢小娥，她是个好人，你我躲开她便是。”
他们一边交谈一边离开了泥地，来到了一条土道上，土道拐角处坐落着一个土坯房。萧序昭看到一队人在土坯房前敲门。他注意到这些人身上穿着自己没有见过的灰色军装，头上带着圆筒形平顶、带硬帽檐的布质军帽，军帽上的帽徽是五色星。大部分衣冠不整，身上还有血迹。
“这……”萧序昭大感震惊，“他们怎么那么像北洋军阀时期的士兵？”
肖絮拉着他藏到路边的玉米地里，解释道：“他们应该是奉系军阀张作霖的部下吧，我带你来到了1922年7月2日的长春，奉军在第一次直奉战争中刚战败不久，这些溃军从河北退回这里，恐怕早已无组织无纪律，是来这户人家抢劫的。他们现在看不见你，但是能看见我，咱俩先躲在这免生事端。”
“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和平的时期落脚？”萧序昭不解。
“世乱宜隐，时危利藏，”肖絮眼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以后你有的是时间明白这个道理。”
萧序昭想到自己烤肉卷饼没吃成，现在饿得发晕，伸手想要掰一穗玉米，但是玉米只是轻微动了动，根本掰不下来。
“在你植入皮下芯片之前，不只普通人看不见你，这个世界上的食物你都吃不了，”肖絮叹了口气说，“你先忍一忍吧。”
突然，身后玉米地里发出叶片摩擦的“沙沙”声。
“你什么时候连几个溃军的士兵都要躲了？”未见其人，已先闻其声。其声若洪钟，言语间略带轻蔑。
闻言，肖絮立刻跳到土道上，把萧序昭拉了上来，叹口气说：“这两回的刺客怎么都是熟人？不能和他纠缠，走为上计，芯片另寻吧。”
玉米地中的刺客也已跳到土道上，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刺客。萧序昭定睛一看，只见为首的人高鼻深目，方颌如削，一双丹凤眼，皮肤略黑呈麦色，身高足有一米八，背上背着行囊，腰间左侧别着一柄长刀。萧序昭在大学主修历史学专业，曾在书中见过环首刀，他确定此人腰间正是隋制环首刀。
“24岁的晋王杨广，”肖絮白了那刺客一眼，对萧序昭说，“就是那个弑父杀兄的暴君隋炀帝的年轻时期。”
“我不是什么隋炀帝，弑父和杀兄的事我都没做过，”杨广神情露出不耐烦之色，“每次遇到认出我杨广的逃犯，我都要解释一遍。看在你和我是旧相识的份上，今日我可以当没见过你，但是这小子的命我必须收，否则我这个月的KPI要完不成了。”
“KPI？”萧序昭正寻思怎么隋朝人说话这么现代，却见杨广并不啰嗦，直接拔刀出鞘欲向他砍来。他见刀身和之前谢小娥的匕首一样，都刀身紫黑。肖絮一把拉过萧序昭，拔腿就向土坯房跑去。“快来人啊！此人佩刀是从隋墓盗出来的，你们快抢他的刀，价值连城啊！”肖絮边跑边喊。
“这就是你说的世乱宜隐吗？”萧序昭感觉自己被耍了。
“你等着看好戏吧，一会儿有他忙的。”肖絮大笑道。
此时那队溃兵已闻声出了土坯房，肖絮慌忙用手指向杨广的刀，说道：“这是隋制环首刀，有史料记载，这曾是隋炀帝杨广的佩刀，能卖不少钱啊！”
那队溃兵立刻把杨广围了起来，肖絮趁乱一抖衣袖，露出手镯，萧序昭心想这手镯必然是她不断在时空中穿梭的关键，之前肖絮还想隐瞒，这时她已经顾不得掩饰了。
萧序昭再转头看向杨广，杨广正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形似冰晶盏之物，然后冷冷的瞪了肖絮一眼，他将冰晶盏用力一摔，立即在地上化为碎片，盏中许多晶莹剔透的光子飘了出来，迅速飘到那队溃兵身上，溃兵立刻消失了。
“他们人呢？”萧序昭大惊，他回头看向肖絮，肖絮正在地上找寻着什么，突然迅速捡起个东西，随后继续鼓捣自己的手镯。然而他的目光越过肖絮头顶，却看到那队溃兵又凭空出现在土坯房里抢东西，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时序司怎么又研制出了这么个重置时间线的玩意儿。”肖絮也有些吃惊。
“你以往逃亡所到之处都会出现新的时间线分支，管理起来麻烦得要死，研发部当然要找方法对付你，”杨广说，“你那镯子不好使了吗，过了好一会儿了你还没走。”
看杨广的意思，好像是在故意帮他俩拖延时间，萧序昭心想。
果然，土道上又有两人面带杀意向他们走来。杨广一见到那两人，立刻大声说道：“萧序昭，你逃亡多年，简直是这时间线中的蛆虫！今日便把你和那小子一起清除，净化时空！”
说罢，杨广将刀高举头顶，作劈下之势，但迟迟未动。
“萧序昭？杨广为什么叫她萧序昭？难道是口误？”来不及多想了，萧序昭紧张的看着肖絮，但也不敢催促慌她心神。
“好了。”肖絮一把抓过萧序昭的胳膊，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二人在环首刀劈下的那一刻消失了。
杨广收刀入鞘，对另两名刺客说道：“萧序昭还是那么狡猾，她带着那个小子跑了。你们说她带着那小子要搞什么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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