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之间,难以启齿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吕道铭看看郭传升,再看看周荃珝,最后将目光转到了周荃珝后侧的莳萝身上。莳萝心领神会,主动退了出去。
“是这样,我……”
“热锅子已经备好了,还请三位公子移步偏厅。”
下人的话突然透过门扉传进来,吕道铭吞咽了一下口水,突然松了一口气:“我看咱们还是先吃了东西再说。”
诚如吕道铭所言他二人是来周府躲清闲,但二人都没空手来,各自都带了几个小厮也都带了些吃食。
用吕道铭的话说就是,这么冷的天,不邀着三两好友吃一回热锅子怎么也说不过去。
偏厅饭桌上已摆满了满桌的菜,多是薄肉片,也有些素食,中间摆了个小火炉,炉上架上了五熟汤锅。此外,饭桌上还有用椒、桂、酒、酱做成的调味汁。
吕道铭坐下来一连夹了好几片熟兔肉蘸着辣汁吞嚼下肚,又将筷子伸向了别的菜,直吃了个大半饱才放下筷。
“乐燊,”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荃珝的神情,“那汝阳县主快要回京了,你知道吧?”
周荃珝:“听说了,怎么?”
“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我院里只有两个通房丫头,我对于娶妻一事也不怎么急,可我阿娘却不这么想。”
吕道铭道,“尤其是在我得了官身之后,我阿娘对于这件事简直生了执念,一心要为我寻个家世地位方方面面都不亚于我吕家的夫人。”
周荃珝:“所以?”
“所以我阿娘对着朝中贵女的名册看来看去,最后看上了那汝阳县主。”
吕道铭觉得自己想死的心都有了,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很是忐忑。这件事情的发展不在他的可控范围之内,他也很无奈。
再看面前的好友,果然如他意料中那般愣了一愣。
“乐燊你先别生气,我已经找我阿娘说过了娶谁都可以唯独那个汝阳县主不行,虽然我阿娘为此训斥了我一通并言明此事由不得我做主,但我觉得此事也不是没有转机。”
吕道铭主动起身给周荃珝添茶,语气尽量和缓,“眼下那汝阳县主不是还没回京吗,她一日不抵京,我阿娘这边就一日不会有后续,更不会有定论。”
“对对对,”一边的郭传升也帮腔,“眼下只是符安他娘一头热,汝阳县主和豫中伯府那头什么态度咱们还不知晓,事情必然还有转机。”
周荃珝喝了一口茶,望着面前神情急切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好半晌,蓦地问道:“你们同我解释什么?”
郭传升和吕道铭呆了一呆。
郭传升:“你、你不是等了她八年?”
吕道铭:“你不是因为要等她回京所以才刻意不说亲的?”
郭传升:“你原先不是要娶她进府的吗?”
吕道铭:“你……”
吕道铭没接着往下问,因为他察觉出了不对劲。不仅是他,就连郭传升都有点意外。
“乐燊,你不要同我说你跟那汝阳县主不熟啊。”郭传升忍不住说,“早在汝阳县主还未离京时,贵府和那豫中伯府不是有意给你二人定亲吗?”
定亲?周荃珝“嗤”地一下笑了:“流言蜚语,你们也信?”
“流言蜚语?”
郭传升和吕道铭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吕道铭:“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与那汝阳县主没什么关系?那我阿娘那边……”
“我与汝阳县主之间的确没什么关系,不过,符安。”
看出吕道铭面上浮出一丝庆幸,周荃珝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若你阿娘真看中了汝阳县主,那你不妨同你阿娘说一句话。”
“什么话?”
“你告诉你阿娘,豫中伯府姓于,但也不止是姓于。”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周荃珝重新拿起了筷,“快吃吧,再不吃,菜都要烫老了。”
谁说不是呢。
“我都打听清楚了,在中朝宴上将蒋奕汕拉走的人叫蔡学征,此人是个武骑尉,如今在东宫卫挂职领差,他爹是个六品下州长史。”
郭传升将五熟汤锅里的肉捞了大半到自己碗中,边吃边道,“蒋奕汕有兰妃和吏部侍郎撑腰就罢了,区区一个从七品的武骑尉也敢跑到乐燊蹦跶。也不知道这蔡学征怎么想的。”
前两日吏部侍郎之子蒋奕汕在周荃珝面前醉酒的事情虽没闹大,但在场的就没一个傻的,大家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谁做了什么又瞒得了谁呢。
谁敢在天子赐宴的场合上醉酒?笑话!那姓蒋的不过是故意装醉闹事膈应人罢了。
那蒋奕汕与蔡学征虽属东宫亲卫,但眼下东宫还未立,神气个什么?
“你们说,这蔡学征莫非背地里姓谢不成?”
鬼使神差的,郭传升忽然问出这么一句。
反正是在周府,又是在吃喝的场合,吕道铭也不讲究慎言不慎言那一套,当下便接道:“蒋奕汕是谢党,蔡学征与蒋奕汕关系那么好,还能是崔党不成?”
蒋奕汕是兰妃的胞弟,兰妃与皇后谢氏交好向来是唯皇后马首是瞻。很明显,兰妃所代表着的蒋家与谢家其实是一路的。
“这下事情就能说通了。”郭传升停下筷,“乐燊前脚才替崔御史解了围那蒋奕汕后脚就找了上来,看来他就是见不得乐燊与崔家人走得近,故而才会借酒趁机刁难乐燊。”
“这混账东西!”
吃多了辣,吕道铭一连喝了三杯凉茶才骂出声,“他以为他是谁,还想刁难乐燊?下回若是被我碰见,有他好受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好似全然忘了自己只是个从八品的官,比他口中的混账东西还低了两阶不止。
郭传升:“好在他不算太糊涂,早早就将蒋奕汕架走没有任其继续胡言乱语。否则,遭殃的就不是乐燊和蒋奕汕而是他蔡学征了。”
“对了乐燊,”郭传升忽而将话一转,“先前我一直没问,你为何要替那崔御史解围啊?”
郭传升一问,吕道铭也看了过来。
那日朝会上,大理寺少卿柴金在奏明高家两个案子的进程时,有意无意提了几句民间百姓对崔家的猜测之言。
柴金并非谢党,之所以会针对崔家,要么是因为他真的是在怀疑崔家与大理寺在查案有关,要么就是在借机敲打崔家。
或许,柴金也是想让天子意识到崔家与那案子多少有些关联。其目的,恐怕是为了向天子讨个谕旨好去崔家搜查并找崔家人问案。
可当时天子的态度有些不明,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
眼见着殿内氛围异常,周荃珝却忽然用一番“腿麻”的说辞让剑拔弩张的场面缓和下来,将众人的关注点一下从前二人身上拉到自己身上。
当时他真的是因为没吃什么东西所以站久了腿麻吗?
或许是有些。但是他绝不至于忍不住,更不至于躬身去揉腿。便是要揉腿,也不至于正好赶着那个时候。
他这么做,必然有自己的用意。可他的用意是什么呢?
周荃珝:“我若说都是巧合,你们信么?”
郭传升和吕道铭哪里会信,官宦之家养出的子弟虽不至于个个聪明绝顶,却绝对没有蠢人。
二人只是很少理正事,并不代表不明白一些朝中风向。面对大事时该有的思量,谁都不会少。
见二人摇头,周荃珝再问:“那你们可知,如今朝**分有几个派系?”
“两派,崔谢。”郭传升想也不想就开口回答。
吕道铭却想了想,说:“三派,除却崔谢外,还有一派是只认天子不站队的。”
就如同大理寺卿陈会戎以及少卿柴金,还有御史台的御史中丞祝梅山、左相严韦衡、枢密使方擎寂还有太史公郭展茂……这几个都是出了名的中立派,从来不会给崔谢两家人面子,只尊圣命行事。
其余的大臣,哪怕是尚书省下设的六部官吏,在私下多是各有站位。
“对对对,符安说的对。”郭传升反应过来。
“对,也不对。”周荃珝恍若没瞧见浮在郭传升脸上的一丝赧然,只转眼去看面前的铜制五熟锅。
一个锅子分有五块烧煮格子,最中间为一方圆,圆外又分四方小天地,五处都可烧煮不同的肉片。此锅乃是为了防止不同的肉片串味,也是为了让有着不同口味的人能同时一锅进食而设。
周荃珝:“一个汤锅尚且能装五类吃食,偌大朝堂难道只能容下三种派系么?”
这句话说得不算清楚,但郭传升和吕道铭却听懂了。
在二人兀自沉思的时候,周荃珝再道:“看着锅里只有五样吃食,实则你看咱们的桌上,又何止这些?”
周荃珝点到为止,郭传升与吕道铭互相对视了一眼,郭传升脱口问道:“那你呢?你是天子一派没错吧?”
郭传升问得慎重,问这问题的时候甚至连声音都刻意压低了许多,周荃珝听出来了,不禁笑了笑。郭传升被笑得有些不知所以,正要再问,就听见周荃珝给出了回答。
“哪一派有什么要紧,不都是身在朝中为官为君为民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没得到确切答复的郭传升却觉得心慌得厉害,转头一看,发现边上吕道铭的手都捏紧了茶盏。
看来心慌的不止他一个。
本是为了躲闲才聚在周府吃锅子,如今话赶话地说到了这个地步,他竟然有些觉得瘆得慌。
他本是个只喜欢吃喝玩乐的闲人,也只想同他爹一样做一世这样的闲人,从来没想着要站队或者跟哪个派系过不去。
周荃珝是临时接下任命入朝当的官,他一入朝在朝中掀起的水花不小,可他并没有像太史公他们一样只专注自己不理会旁人。
相反,他谁都理,谁邀他进府一叙他都去,谁请他喝茶他都喝,谁冲他笑他也冲谁笑,谁给他面子他也给谁面子。
虽说这两年邀过他进府做客的那些人在后来大多都被刑部的人抓住了把柄抄了家,但至今都还有不少人敢往周府递帖子。
大家都不傻,可大家都有野心,知道周荃珝在如今的朝堂上举足轻重,知道他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都在想方设法拉拢这位御前红人。
周荃珝也十分给这些人面子,不来上朝便罢,一上朝当真会为一些人求情说话。
虽说司隶台只从天子之令,可作为司隶台按察使的周荃珝却一直立场模糊。崔家,谢家,不论哪一家,给周府递的礼他统统收下。
既承天子的提携之恩,又承朝中同僚的交好之情,几个御史揪住收礼这一点弹劾了他好几次,次次都被他以一句“我穷,他们只是在接济我”挡了回来。
是,他府中所有财物早就在他获封司隶台按察使之时就被他尽数上交,也都被用在了淮宁改河道治水患一事上,眼下的周府跟曾经的光永侯府比起来的确称得上一个“穷”字。
可他竟能把公然收礼一事说成“同僚看不下去,所以好心出手接济”,委实是有些厚脸皮了。
御史们指着他鼻子大骂,他只是笑笑不说话。每每此时,天子陈弘勉都会挥挥衣袖,让群臣商议下一则奏疏。
天子对周荃珝的做派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周荃珝这人可谓是宠护至极。御史们气愤难疏,所以坊间才会传出司隶台按察使面目丑陋如何阴险狡诈之类的话。
传言出自谁的手笔,其实不难猜出。可作为当事人的周荃珝从不遣人制止流言,也从不公然解释,甚至还有些引以为乐。
总之,很多时候,没人能猜得出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是吧,乐燊?”
郭传升感觉自己的一颗心都在抖。他等了等,他看到自己的好友笑了笑,而后吐出一句:“如你所想。”
得到想要的答案,郭传升咕咚咕咚往喉咙里灌了满满一盏茶水,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去。
春寒料峭的,吃一个锅子竟吃出一身汗。吓死他了!
周荃珝:我穷,他们只是在接济我
御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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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探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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