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着周府的马车离开燕子坡的时候,章纠白问过范元,此去大理寺,你是为投狱,还是寻人?
都为。范元答。
范元的话虽说得简单,章纠白却不能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去大理寺衙的确是简单得很,马车一赶就是了,可她心知自己不能真就这么赶着周府的马车去大理寺衙,更不能一身血腥味地去。
所以她将马车赶去了平京茶肆,让茶肆的伙计帮着找了辆普通马车换乘。与此同时,她也托了人帮她跑腿往大理寺传了几句话。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她便坐在客栈一楼喝茶待客。
严卜并没有让她久等,只小半壶茶的时辰人就已经到了她的面前。
发以冠束得一丝不苟,穿的是熟悉的墨袍,若非眼前的严卜面无表情,手中也没有带着陈良那把丹丛飞鹤扇,章纠白几乎要以为两人还在竞良的半桥茶肆。
可数数手指头,距自己离开竞良已经有小半个月了。
“多日未见,徐兄近日可好?”章纠白露出一抹客气的笑。
“白姑娘托人给我带话,只是为了约我出来叙旧?”严卜信步而来,“可官差和通缉犯,又有何旧可叙呢?”
“徐兄这话说的,当初你我还有陈兄三人同坐一桌吃茶聊天好不自在。若非中途出了变故,你我又怎会变得如此生分。”章纠白拎着茶壶倒了一杯茶推到桌对面。
“变故?”
严卜琢磨着章纠白说出的话,不无讽刺地摇了摇头,“若我记得不错,姑娘直至离开的前一瞬都还在算计我与凡益。”
“我回京之后查过宫市里的人员名册,其中确实有个叫做白束的采买女官,其人确实有一胞妹名为白丹。你虽与她年岁相近,可我敢断定那人绝对不是你。”
“我的确不姓白,与宫市也确实没什么关系。”章纠白转着手中的茶杯,语气不疾不徐,“既然徐兄觉得你我之间无旧可叙,那咱们不妨聊点别的。要不,就说说通缉令上的人像好了。”
“能将通缉令上的人像画得如此真切,作画之人必然与画中人相识。在竞良与我相识之人屈指可数,这些人要么干不出这种事要么已经死了。”
“我思来想去,不由想到了徐兄和陈兄……”
她抬起头,一脸好奇地说道,“不知这人像,是出自徐兄之手还是出自陈兄之手?”
“若是我画的你会如何,若是凡益画的你又如何?”严卜语气冷淡,“一个在逃通缉犯,明知我在大理寺当值却敢登门求见,你在打什么主意?”
“你觉得我是在算计,其实我只是在保命,处境不同看法不同,我不怪你这么想。”章纠白站了起来,“仰着头跟人说话怪累的,既然你不想坐,那我也不坐了。”
已过近未时二刻,客栈正堂里除却一位守着柜台打瞌睡的掌柜,就只剩下了章纠白和严卜二人。
章纠白盯着严卜的眼睛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眼看着二人之间只剩下半臂距离了,章纠白还在往前。
严卜眉心一皱,即将后退之际,章纠白脚步一偏,胳膊擦着他的衣袖站定在他身边。
“快刀门的少门主范元,这个人你感兴趣吗?”站定之时,章纠白轻声问。
意料之中,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身边的严卜下意识地绷紧了手臂。
她弯了弯嘴角,后退一步,退到严卜的面前让严卜能看清自己的表情,也让自己能继续盯着严卜的眼睛。
“小民手上有笔买卖想同严大人谈,不知严大人能否赏脸在此坐上一坐?”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收了笑,下巴微微上抬,望着严卜的眼睛一眨不眨,整个人的表情显得异常认真。
见严卜的眉峰从平展又变成微微皱起的样子,她补充道:“小民敢说这笔买卖不论是对你严大人还是对严大人所在的大理寺,都只赚不赔。”
口中虽唤着“严大人”,但真论起来,她好似才是握着筹码、掌握着买卖主动权的那一个。
严卜心中的诧异已经渐渐散去了,他默不作声地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
其实他有些佩服这个人。
古往今来敢主动与衙门谈买卖的江湖人少之又少,人人都知道大理寺是监察六部、关押审判死囚重犯的司法衙门,满身戾气的江湖人都恨不得避而远之。
可这个曾被自己以匕首化伤过胳膊的江湖女子对此似乎毫无惧意,竟然敢找到他面前来。
一个上了通缉令的嫌犯居然主动找上门,声称要和他谈买卖。
也是稀奇。
同样稀奇的是,在自己的冷眼审视之下,这女子的脸上毫无慌乱之色,也没有忐忑与迟疑。
她好像并不怕被自己扣押捉拿,也不怕被拒绝。此时此刻她甚至配合他的打量,摊开手让他看个清楚明白。
“身份不明者皆为可疑之人,我不与身份可疑之人谈买卖。”严卜移开目光。
“身份可疑?”章纠白作出一副恍然大悟模样,“原来在大人眼里,不明身份者都是可疑之人,都是嫌犯,都该上通缉令啊。”
“不过,大人应是猜出了我是谁才来此见我的吧?”转瞬,她又露出疑惑神色,“若大人当真觉得我是嫌犯,为何不多带些人手将我捉拿归案,反而选择独身而来?”
“得了吧大人。”最后她笑起来,“你知道我与那两个镖头的死无关,你也没想捉拿我。”
在竞良的时候她是故意落入严卜手中的不假,为的就是在严卜身边探听消息。那个时候她的确临时想过几种脱身法子,但若不是严卜无意为难她,她也无法轻易逃脱。
若她猜得不错,当初在竞良派人暗中盯紧她动态的就是这个严卜。
他的人一直在斑斓客栈和半桥茶肆附近盯梢,或许也会在蒋许两宅附近蹲守,由此当知她其实并未趁夜潜入许宅蒋宅对两宅之人痛下杀手。
这人拎得清轻重缓急,他知道,比起调遣人手全城通缉捉拿她,与当地都检使联手处理好竞良之乱更重要。
“若我猜的不错,是竞良的那个都检使想抓我回去当替罪羊吧?你和陈兄之所以任由他张贴通缉令甚至帮着画像,或许是想借此逼我出来自证清白。大人,我说得对么?”
问话时章纠白笑盈盈的,一副笃定的模样。严卜张口轻斥:“巧言令色。”
斥过,他道:“想说什么就说,我时间不多。”
察觉出严卜松了态度,章纠白下巴往边上的茶桌上点了点:“站着多累啊,坐下来说什么都会方便些。”
桌上茶水还是热的,她提着茶壶往自己茶杯里添了新的茶水,又在茶盘上翻了个空杯子倒满茶放到了对面。
“严兄,坐啊。”她捧着自己的茶杯对严卜招呼。
与刚开始的称谓不同,这回她唤的是严姓而非徐姓。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先前严卜刚走进客栈的时候,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严卜顺着招呼坐在了章纠白的对面。
“有话就请直说吧,相信姑娘的时间也宝贵得很。”严卜依旧没有喝章纠白倒给他的茶,要她开门见山。
“行。”章纠白笑容一收,正色起来,“我呢,对一件事情特别感兴趣,而这件事情和你眼下正在查的案子有些关系。”
“唉,别紧张,我不是要刺探你们大理寺内部的情报,也不是要耽误你们查案,更不是要扰乱公务。我就是想让你在查到某些事某些人的时候,告诉我一……唉你别站起来,你先听我说完呀!”
放下手中的茶杯,章纠白走到对面抬起手就要往严卜的肩上落,“我还没说完……”
“让大理寺官吏泄露案情,你可知自己的所作所为触犯了当朝哪一条律例?”严卜没有坐,看向章纠白的眼神里满是失望的冷意。
章纠白愣了愣,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原先顿在严卜肩头边的手滑下来抓住了严卜的右小臂,她笑得连带着严卜的手臂都一起发抖。
“徐兄……”她边笑边道,“我竟没想到,严兄竟会如此关心我……我都还没说什么呢,严大人就担心我会因为触犯律法而被处置了,你真是……”
一会儿徐兄一会儿严兄,一会儿严大人一会儿你,章纠白好像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称谓有多混乱。
而不等她将话说完,严卜已经用另一只手掰开了右小臂上的手准备转身走人了。但没转成身,因为他的小臂再一次被章纠白攥住了。
“严衷夷,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若听我说完你还是觉得我的言行举止触犯了律法,你再将我拿下治罪行不行?”
章纠白拖着严卜不让走,为了拖住人,她甚至抬起脚尖勾住了一条茶桌腿。当严卜往外走的时候,他的右臂拖带着她乃至整张茶桌都往外挪了两步,挪得茶桌上的杯子与茶壶都开始叮当作响。
这番响动让趴在柜台处打瞌睡的掌柜抬了头,睡眼朦胧地往这边看了一眼。
严卜再次伸手去掰章纠白的手,可这回却怎么也掰不开了。
“放开。”他厉声道。
可章纠白怎么可能轻易放他走。
想她这几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红梢的下落,从吉楠口中听到消息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激动得不得了,一刻也不愿耽搁,只想快点去到竞良快点找出红梢。
从盛京城去往竞良的路上她连口水都没多喝,在抵达竞良县后也是放下包袱就去了能与冯栌接头的半桥茶肆。
在听完冯栌的话之后,她第一时间就与冯栌定好了接近许总镖头的计策,甚至还坚持去夜探镖局以及两个镖头的宅院。
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线索,还不等她查出什么突然就毫无预兆地断在了眼前,这让她如何甘心?
虽然从许贵洪的外室口中得知了新的线索,但那新线索实在太笼统缥缈,让她觉得无力得很。
满朝上下姓谢的人那么多,哪里能那么轻易就打探出哪家与智盛镖局有过往来。便是有过来往,又如何能确定那来往是因为红梢还是别的货物?
若有可能,她是真想借一把大理寺的力。
想到这些,前些日子她甚至去大理寺府衙以及严府探过路,可那两处无一不守备森严。严府连侧门都有四个人守着,府中院子里还不知会有多少府卫日夜巡逻。
外人想偷跑进去,难如登天。
若无法进入严府,她如何能接近负责此案的严卜呢,她能蹲点拦截上下衙的大理寺官吏吗?她能。
可是就算将人拦下又如何呢?将人绑了威胁恐吓有用吗?
别人她不知,严卜却是个不好对付的。这人头脑聪明,身手也好,没那么好糊弄。
所以,在手中有筹码的时候,在两人能好好坐下说话的时候,将她想知道的事情谈一谈,岂不更好?
范元的存在,正好给了她一个绝好的机会。
反正范元想进大理寺,那在他进去之前先被她用来做个买卖又有何不可呢?
所以……
“我不放开,除非我死,”章纠白不松手,“不,我死也不会放开。”
“眼下你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坐下来听我把话说完,要么咱们就拼个你死我活。若你选择前者,咱们万事都好商量,但若你选择后者……”
她冷哼一声,“眼下你是轻易走不了的。你若想走,要么将我和桌子一块带走,要么你将我的手给砍了,要么你将你的手给砍了,又或者你直接一刀杀了我。”
章纠白的双手紧紧攥着严卜的右小臂,一句说完又接一句。
她真的是豁出去了,连死缠烂打和言语威胁这一招都用上了。
严卜退了两步松开了试图扯开小臂上的手:“我若能坐下来听你将话说完,你便能放手?”
章纠白:“没错。”
“好。”严卜这回应得爽快,落座的举动也利索。
章纠白被臂间传出的引力带得一道坐了下来。她就坐在严卜边上,手依旧紧攥着严卜的右臂不放。
咳了一咳,她的眼睛往面前的茶壶上看去:“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有些多,但我眼下有些渴,你能不能帮我倒杯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