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微动,环佩叮当。
翎阳夫人已袅袅娜娜地行至女宾席前方显眼处。她今日穿着一身极尽奢华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发髻高耸,插着赤金点翠大凤钗,华贵逼人。
“翎阳夫人安好。”虽心里明白来者不善,谢景文还是极为恭敬地行了个礼。
毕竟,她的背后是荣宠正盛的华阳夫人。
而能将自己亲妹一路扶上尊位的人,翎阳夫人也自不简单。
翎阳夫人定了定神,含笑打量着谢景文。
她这衣裳颜色虽非正红那般灼目,但铺满了金丝绣,在满堂灯火下依旧流淌着不容忽视的华彩。这身打扮,富贵有余,雅致不足,与谢家清流门风、与她平素给人的清冷印象,倒是格格不入。
“妹妹这身行头,”见翎阳夫人迟迟不开口,她身边与之交好姚夫人摇着一柄湘妃竹骨的金团扇,扇面掩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讥带讽的眼,声音是一副惯有的甜腻腔调,“可真是……别出心裁。秋香配金线,啧啧,这配色,寻常人可不敢轻易上身。也就妹妹这般‘底气’,才撑得起这份‘厚重’吧?”
她刻意咬重了“底气”和“厚重”二字,这话如同激水之石,引来席间几声心照不宣的低笑。
谢景文抬起眼,脸上适时地浮起一层薄红,眼神带着几分被当众点评的羞窘与无措,仿佛真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注弄得手足无措。
她微微垂下眼帘,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强自镇定的微颤:“姚夫人谬赞了……不过是随意挑了件衣裳,想着今日赏菊,应个景罢了。”
姚夫人见她这般怯懦模样,眼中讥讽更盛,刚想乘胜追击再刻薄几句,却被翎阳夫人一个极淡的眼神轻轻拦下。
“妹妹快别听她浑说。”翎阳夫人的声音温软,如同上好的丝绒拂过耳畔,“姚姐姐惯爱玩笑,妹妹莫要往心里去。”她目光柔和地落在谢景文微红的脸上,仿佛真在安抚一个害羞的小辈,“这秋香色,衬得妹妹肌肤愈发莹润,倒真是别有一番风致。年轻姑娘嘛,正是颜色好的时候,穿什么都是鲜亮的,何必拘泥于那些个条条框框?”
谢景文轻笑。
翎阳夫人这番“体贴”的话语,看似驳斥了姚夫人的“玩笑”,却巧妙地坐实了姚夫人方才讥讽她“厚重装扮撑门面”的潜台词。
席间那几声低笑虽止,但众人看向谢景文的目光变得更加微妙起来。
翎阳夫人微微侧身,面向众人,姿态雍容,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席间每一位竖起耳朵的女眷都听得清楚:
“说起来,妹妹这般年纪,又生得这般好模样,是该多出来走动走动,见见世面。总是养在深闺,难免……”
她恰到好处地顿了顿,留下一个引人遐想的空白,随即又绽开一个毫无瑕疵的笑容,“难免失了与各府姐妹亲近的机会。今日这诗会,妹妹能来,华阳妹妹知晓了,定然也是欢喜的。”
这一句,更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谢景文低下头,唇角讥笑。养在深闺,这是说她谢家清流门第,不懂人情,小家子气。再不动声色地搬出华阳夫人,这是无形的施压……
翎阳夫人,果真是好手段。
席间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丝竹声隐约传来。
众女眷交换着心领神会的眼神,无人敢轻易接翎阳夫人的话头,生怕一个不慎,自己就成了下一个被这“和风细雨”刮骨的对象。
方容也只是满面愁容地看着,她虽是郡尉之女,却也不好触华阳夫人的霉头。
姚夫人用团扇半掩着嘴,眼里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她知道自己这把“刀”用得极好,翎阳夫人借她之口起势,自己再施施然出来圆场立威,既全了高门贵妇的体面,又精准地将谢景文钉在了“空有年轻皮囊、没有根基、需仰人鼻息”的位置上。
谢景文依旧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光。
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用力,掐进了掌心,面上却维持着那副被“关怀”得不知所措的羞窘模样,声音细弱蚊呐:“夫人垂怜,景文……感激不尽。”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姿态卑微而柔顺,仿佛全然承受了这份“好意”。
翎阳夫人满意地看着谢景文这俯首帖耳的姿态,如同欣赏一件被自己轻易拿捏的精致瓷器。她满意地含笑颔首,袅袅娜娜地走向主位。
珠帘筛过的光斑在谢景文低垂的眼睫上跳跃,她维持着恭顺的姿态,耳中却清晰捕捉到翎阳夫人落座时裙裾摩擦的窸窣声,以及姚夫人那带着得意味道的轻哼。
空气里浮动着菊花的冷香与脂粉的甜腻,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好了,今日菊开正盛,诸君齐聚,岂能无诗无乐?”翎阳夫人含笑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掌控全场的从容,“我府中教坊新排了几支曲子,还请诸位品鉴,权当抛砖引玉。” 她轻轻击掌。
丝竹之声骤起,数名身姿窈窕、彩衣翩跹的舞伎如穿花蝴蝶般轻盈旋入堂中。
水袖翻飞,莲步轻移,引得席间才子们纷纷凝目,低声赞叹。
翎阳夫人唇角含笑,目光扫过那些被舞伎吸引的年轻面孔,眼底掠过一丝满意。
这正是她要的效果——让这些会稽未来的权贵,沉迷于她精心调教的“美玉”之中。
一曲终了,满堂彩声。
翎阳夫人正待示意下一曲,姚夫人那甜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刻意的关切,目光却针一样刺向谢景文:“哎呀,瞧瞧这些姑娘跳得多好,真真是翎阳夫人调教有方。说起来,谢妹妹方才那身打扮,倒让我想起前朝覆灭时兴起了一段六幺舞,刚柔并济,最是考验功底。妹妹出自清流名门,想必家学渊源,琴棋书画之外,舞艺也定是不凡?今日盛会,何不也让我们开开眼?”
她摇着团扇,笑靥如花。
谢景文挑了挑眉,她这挑衅来得直白又恶毒。
让前朝世家贵女当众献舞,无异于将她与教坊舞伎等同,况且六幺舞还是前朝衰亡之舞,不仅有损世家颜面,更是对前朝遗臣的讥讽。
不过,她倒是爱死了同姚夫人的这份心有灵犀。
席间瞬间静了静,连翎阳夫人都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显然觉得姚夫人这“刀”使得有些过火,失了贵妇体面,但她也未立刻阻止,只端起茶盏,饶有兴致地看向谢景文,看她如何接这烫手山芋。
谢景文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刁难吓住了,身体微微颤抖,眼中迅速蒙上一层委屈的水光,声音细弱又慌乱:“姚夫人,景文……景文只略通些粗浅琴艺,于舞一道实在粗陋不堪,岂敢在夫人与诸位大家面前献丑……”
她慌乱地摆手,一副恨不能立刻缩到角落里的模样。
姚夫人嗤笑一声:“妹妹何必过谦?不过是助兴罢了,难道是瞧不上翎阳夫人这诗会?”
这顶帽子扣得又狠又毒。
翎阳夫人这才放下茶盏,这次诗会本是自己的主场,本就是为了将自己精心培养的几位舞姬推至郡中贵人跟前,言语几句让这抢自己风头的谢家之女露怯出丑也就罢了,哪还能真的让她登台献舞,将这风头占尽?况且谢家虽然落魄,却在民众之中颇有声望,如此一来得罪谢家就得不偿失了。
她声音依旧温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姚姐姐又说笑了。谢妹妹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岂能……”
她的话音未落,却被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打断。
“六幺舞?” 声音来自男宾席首位附近。
一个身着玄色暗云纹锦袍的男子缓缓放下手中杯盏,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隐在光影交界处不甚分明,唯有一双眼睛,深邃锐利,此刻正越过众人,落在谢景文身上,带着几分笑意。
陈廷宴?他怎么会在这儿?
虽隔着珠帘看不真切,但这声音谢景文却再熟悉不过。她不由嘴角抽动,这人真是阴魂不散,只愿他别毁了自己亲手搭的戏台。
“在下倒是听闻,谢氏本为前朝臣子,谢家姑娘从小便辗转于各宫宴筵席之中,耳濡目染,想必对这六幺舞是最熟悉不过的了。”
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满堂目光瞬间聚焦过去,认出说话之人后,连翎阳夫人脸上的笑容都凝滞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上京城来的监察御史?他怎会替谢家之女开脱?
翎阳夫人心中警铃大作。妹妹曾同她书信说过如今这陈御史深受皇帝信赖,经常传唤至宫中议事。况且他南下会稽没几日便查抄了曹家,手段果决狠辣。
此等人物定不好招惹,但好在身为监察御史,陈廷宴在会稽不会久留。所以今日诗会她才抱有侥幸心理,象征性地给驿站送去了帖子,没想到这笑面阎罗竟真的来了,一开口还驳了自己的话,替谢家之女开脱。
她皱了皱眉,不由疑心起这两人的关系。
谢景文心中巨石落地,面上却更显惶恐无措,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重任”压得喘不过气,求助般看向翎阳夫人,声音带着哭腔:“翎阳夫人,景文实在是……”
盛情难却。
翎阳夫人心念电转,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完美无瑕,迅速截断了谢景文的话头:“哎呀,瞧把妹妹急的。御史大人既有此雅兴,妹妹便不要推辞了。只是……”
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谢景文那身“厚重”的秋香色衣裙,眼底闪过一丝算计,“妹妹这身衣裳,舞动起来怕是多有不便,也恐折损了谢氏六幺舞的风采。不若……”
她视线精准地落在谢景文身后侍立的丽华身上,丽华穿着素净的淡绿襦裙,正是为了侍候方便,“让你身边这个伶俐丫头代劳一二?她今日这身绿衣,倒是清新应景。妹妹只需在旁指点,如此既不拂大人之意,也全了妹妹的体面,如何?”
翎阳夫人心中冷笑。让个婢女跳舞,既应付了陈御史,又彻底将谢景文踩了下去,让她沦为指点婢女的“教习”,更妙的是,一个婢女跳舞,再惊艳也越不过她精心培养的舞伎去,无损她的大计。
谢景文心中冷笑更甚,面上却如蒙大赦,感激地看向翎阳夫人,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多谢夫人体恤,景文谢夫人周全!”
她立刻转身,对着垂首侍立的丽华,朝她使了个眼色,语气却带着一丝急切,“丽华,还愣着做什么?快,快去准备,莫要辜负了殿下和夫人的期待。”
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指尖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其轻微地在丽华低垂的手臂上点了一下。
丽华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深深垂首:“是,小姐。” 她声音平静,转身快步走向堂中空处,姿态恭谨而利落。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丽华身上。
丝竹班子得了翎阳夫人的眼色,奏起一段清雅婉转、隐含节律的古曲,正是六幺的调子。
丽华立于堂中,深吸一口气,摆开了六幺舞的起手式。
随着乐声渐起,她开始垂手、折腰、回旋,动作舒展流畅。绿衣的窄袖随着她的动作翩跹翻飞,露出的手腕纤细雪白。
乐声渐入佳境,丽华的动作也越发投入。
一个舒展的回旋,手臂如流云般高高扬起,紧接着是一个经典的“垂袖折腰”动作。
身体后仰,腰肢下折,一只手臂柔曼地垂落,另一只手臂则随着身体的转动,向上、向后舒展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
谢景文的目光看似落在丽华身上,余光却始终锁在席间祝家三房的位置——祝家大房长子祝允明端着酒杯,面色如常地看着舞蹈,他身边坐着一直沉默寡言的二房祝允轩,倒是三房的祝允澈虽随父前来,却也是风流惯了的,此时一双桃花眼也别有兴致地观赏着台上美人的舞姿。
就是此刻!
谢景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乐声陡然攀上一个高亢的转折,丽华一个利落的旋身,右臂高高扬起,宽大的袖口因着这迅猛的动作,以及她腕间被提前动过手脚的珍珠袖扣的骤然崩开,瞬间滑落至肘弯!
一截白皙赛雪的小臂暴露在满堂灯火之下。
而在那莹白的小臂内侧,靠近手肘的位置,赫然烙印着一道扭曲狰狞的刀伤!
那伤痕的形状,在细腻肌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啊——!”
几声短促的惊呼瞬间从女宾席中响起,随即是死一般的寂静。连丝竹声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掐断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道狰狞的伤疤上。震惊、疑惑、嫌恶、探究……种种情绪在席间无声蔓延。
翎阳夫人脸上的完美笑容彻底僵住,捏着茶盏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眼底翻涌着惊怒交加的寒光。她万万没想到,谢景文这看似怯懦的废物,竟在这儿摆了她一道!不过,这贱婢身上的伤……
而祝家三房的位置,祝三老爷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掉落在案几上,酒液四溅。他脸色瞬间煞白,难以置信地瞪着丽华的手臂。而其他两房的脸上倒是瞧不出异样。
谢景文清晰地捕捉到了祝三老爷和其子祝允澈脸上那瞬间的惊骇。
蛇,出洞了。
可,在救下曹芷伶之时,她曾与祝允澈打过交道。
祝允澈并不似传闻中那般顽劣不堪,虽说纵情于青楼酒肆之间,但他混迹勾栏,不避尊卑,与许多烟花柳巷出身的女子尚且能够倾盖相交。
再者,虽说祝允澈对抛弃他另择良婿的曹家怀恨在心,却并未迁怒于芷伶身上,也算得上是爱憎分明的真性情。
如此之人,又怎会犯下伤害那么多女性的滔天罪案?
谢景文微微皱眉。
难道……祝家父子对此案另有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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