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是个雨天，四邻市反常地降了温，雨珠落了一夜，水洼里堆积着飘零的树叶。
七点十分，正是学校门口人流量最多的时候。一辆连号车牌的黑色宾利驶向前方，车轮滚过地面停在正门口引来不少人侧目。
汽车副驾率先打开车门，身着校服的少年迈腿下车，蓬松的发丝上落了雨水，高挑的身影沉寂在雨雾之中。
他轻撑起白色小花雨伞，抬手打开后门。
短发女孩从车上下来，脚尖刚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车里的人又和她说了两句话，她不耐烦地皱起眉关上车门。
走进学校大门，她对身边的人说，“我最讨厌我爸送我们上学，好啰嗦。”
刮了一阵风，细密的雨拂在脸上，邵屹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伞全部斜过去。
方晴果嘟囔完看到走在前面的薛蕊，立马从邵屹手里拿过自己的书包，三两步跑过去钻进别人的伞下。
邵屹落了单，独自撑着雨伞往前走。
他习惯了为方晴果做事情。
排队打饭、打扫卫生、提包、做作业，这些琐碎的事他小时候就已经做得很熟练了。当周围人看到他为她开门撑伞而露出诧异的表情时，他内心毫无波澜，很自然地就接受别人的议论。
曾经那些对邵屹多有关注的女生看见这一幕难免失落，也无奈他和方晴果那样难缠的大小姐扯上关系。
莫千芸听见这些事情，心中有些不解，她并不觉得邵屹是个会被人摆布的男生。于是她把夏永格叫来询问。
“你怎么对邵屹的事情那么感兴趣？”夏永格有些不满。
“他是我们班的同学啊，作为班长我是得关心关心啊。“
“那你可真是博爱。”
“夏永格。”
“好啦，我听华筱温说邵屹很小的时候就住在方晴果家了，不存在什么欺负不欺负。”夏永格挠挠头，认识地说，“方晴果我和她还算熟，我觉得她人不坏。”
“是吗？”莫千芸的话音刚落，就看到不远处正抬着餐盘的邵屹，她果断撂下夏永格走过去。
“嘿邵屹，一起吃吧。”
邵屹端着的是一盘鸡腿蔬菜沙拉，他闻言摇摇头。莫千芸扬起笑容，“嗯？”
邵屹单手掏出手机解释【我要等人】
莫千芸踮脚看了看，脱口而出，“等方晴果吗？”
邵屹颔首。
“我陪你吧，正好我现在也不是很饿。”莫千芸耐心十足，和他站在一块闲聊。但邵屹不说话也不打字，就只是她单方面的“闲聊”，直到熙熙攘攘的笑声插进了两个人中间。
回头，看见方晴果和一个黄毛有说有笑地往这边走。
莫千芸碰碰邵屹的衣角，“她来了，给她以后我们就去吃饭吧。”
那边方晴果脸上的笑容还未收起来，视线率先瞥见了莫千芸的动作。她停到邵屹面前，眼皮塌下扫了一眼餐盘，语气颇为不满，“番茄呢，我说了要吃番茄。”
邵屹指指碗底。
在下面。
方晴果抿起唇，转头问李谦，“你吃什么？”
黄毛耸肩，“麻辣烫吧。”
方晴果嗯了一声，“邵屹，你去帮他买一份麻辣烫。”
“不用，我自己….”李谦想拒绝，被方晴果打断，“让他去，他很闲。快点，你继续说刚才那个游戏。”
李谦看向邵屹，“兄弟，那谢…..”
方晴果没给他说完话的机会就拉着他越过邵屹。
邵屹站在原地，目视着他们一起离开的背影。
接下来的几天，方晴果都让邵屹买两份午餐。李谦吃着别人送来的米饭，莫名觉得噎嗓子，“明天我来买吧，你想吃什么？不想吃食堂我给你从外面买。”
方晴果不要，“邵屹会买的。”
“别老麻烦别人。”李谦说。
“麻烦？”方晴果笑笑，“他不会觉得麻烦。再说，邵屹不是别人。”
李谦顿住筷子，低着脑袋问，“我听说，他从小就住在你家啊。”
她点头，“嗯。”
“你以前怎么不告诉我。”
方晴果疑惑，“这有什么好说的？”
李谦扯扯嘴角，“我有点吃醋。”
“吃醋？”
李谦耸肩，“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可是连我家有几口人、几个灶都告诉你了。”
方晴果翻个白眼。李谦笑起来，凑到她面前，“明天让我给你买饭吧。“
方晴果还是拒绝，“你自己买你的就行，邵屹会帮我买。”
李谦哦了一声，缩回脑袋。
视线不经意与斜对面的男生撞在一起，他不禁坐直身板直视对方的目光，但也就是下一秒，那人便移开眼。
李谦眨眼，摸不清楚那股情绪。
晚上回到家，方晴果没吃晚饭，写完作业就一直窝在书房里看日本漫画。
书是赵恩给她人肉托运回来的，好几十册，她看了一周都还没看完。
屋外下着雨，她趴在榻榻米上翻漫画，脑袋放在软软的枕头中间，耷拉着眼皮。
书房是按方晴果的喜好布置的，黑白书架上有一大半都是她喜欢的杂志漫画小说，另外一边则是专业书籍和一些工具书。
邵屹进来的时候屋子里是静悄悄的，榻榻米上的女孩没有动静，双目紧紧合着。
他把自己手里的物理书籍放回原位，不急不缓走到方晴果面前。
他蹲下身，注视着她安静的睡颜。
方晴果长长的睫毛在小台灯的照射下映出一片阴影，小巧的鼻尖压在枕头上，脑袋歪歪向下。她只有睡觉的时候是乖的，平时完全是个坏小孩。
他伸手小心地抽出漫画，把她毛茸茸的脑袋扶正。她哼了一下，眼皮掀起一条缝隙，“邵屹……”
邵屹没收回手，指尖无意剐蹭到了她的耳廓。
方晴果觉得痒，把他的手推开打了个哈欠坐起身，“几点了？”
邵屹拿出手机给她看。
不是时间，是一行字【明天我们班要周测，可能来不及买两份午饭】
方晴果没看完就唔了一句站起身，“那我让李谦买。”
邵屹抓住她的手腕，把手机推过去往下滑【如果只买你的那一份是来得及的，你想吃什么】
方晴果沉思片刻，“牛肉面。”
走之前，她又说，“以后都不用给李谦买午餐了。你只用买我一个人的。”
次日，上午周测结束后邵屹就不见了踪影。
“我去，邵屹又提前交卷了。”
“去哪儿了他？”
班上的同学都来不及和他讨论题目对答案。他的同桌童飞翼咂嘴，“肯定又是去帮那个大小姐买饭去了。真受不了，有钱就了不起吗？邵屹好歹也是年级第一的大佬，被她这么使唤。”
旁边的人表示赞同，莫千芸看了眼邵屹的空座位，咬牙站起身往外走。
这会儿正是吃午饭的时间，走廊上的学生都纷纷涌向食堂。她顺着人流一路往前，在快到食堂门口的地方找到了那抹纤细娇小的身影。
莫千芸两步跑过去叫住她。
“方晴果。”
几个女生回头，都看向了她。
方晴果站在中间，短发整齐地别在耳后，神色淡淡的。
莫千芸吸口气，硬着头皮在她的目视下走过去。“我能和你说两句话吗？”
方晴果上下打量她，没有掩饰任何情绪，“你谁？”
不太礼貌。
但，这是她的风格。
莫千芸对她有所了解，继续说，“我叫莫千芸，是邵屹的同学。”
“有事？”
莫千芸看了眼她旁边的几个人，“借一步说话？”
方晴果迈脚往边上走，两个人走到花台边。
“我不清楚你和邵屹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是请你不要再让邵屹为你做那些无聊的事情了。”
莫千芸小心翼翼酝酿语气，“平时上课很忙，邵屹还要帮你买这买那，这样真的很浪费他学习的时间。”
她说完，面前的女孩忽然露出笑容。
方晴果语气淡淡，“是邵屹跟你说的？”
莫千芸捏起手，“我没别的意思，邵屹他为了帮你打饭，好几次周测都提前交卷。我听说他周五还要帮你打扫教室，你这样会…..”
“我知道了。”
方晴果出声打断她，顺便高高扬起笑脸，往前一步。
莫千芸没有动，看着她靠近自己。
她的睫毛忽闪忽闪，脸上没有任何胭脂，皮肤细腻白皙。明明是一副笑颜，圆圆的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你喜欢邵屹，心疼他。对吧？”
莫千芸眉头拧紧，“我是认真的。你不觉得你很过分吗？你凭什么这样对他？”
她声音有些大，惹得方晴果歪了歪脑袋。
“你可以喜欢他，那是你的权利。但我让邵屹做事这是我的事情，就算我让他跪下来帮我提鞋都与你无关。”
莫千芸无奈，“你….”
“方晴果！”
抱着篮球的李谦在后面叫她，“吃饭。”
方晴果没再说什么，撞过她的肩膀朝李谦走去。
李谦不明所以，大大咧咧问。
“聊什么呢，刚那女生是谁？”
方晴果想了想，“我们出去吃吧。”
“嘿，你不是说邵屹给你打饭吗？”
“去不去？！”
李谦扬起嘴角，“去！”
方晴果拉上华筱温一起，三个人去了校门口的一家西餐厅吃牛排。
李谦爱逃课也有爱逃课的好处，跟着他溜出学校完全不用担心被发现。见方晴果心情不好，放了学，他还带着两个女生去吃各种甜品，一玩就玩到了天黑。
晚上，李谦送她回家。
“今天早点休息。”他把书包递过去。
方晴果点头，“拜拜。”
“果果。”李谦叫住他。
“嗯？”
“期末考完，我带你去海边？”
“好啊。”
“就我俩，不叫别人。”
方晴果耸肩，“到时候看，只有我俩也不好玩。”
李谦笑笑，“嗯，进去吧。”
回了屋子，顾伯又唠唠叨叨接过她的外套，“小姐，别玩那么晚，不安全。”
“知道了知道了。”方晴果把鞋子甩下跑上楼。
她脚步轻盈，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刚到转角处，就看见矗立在台阶之上的人，脚步一顿，她立马冷下脸，“滚开。”
邵屹身上还穿着校服衬衫，也许也是刚刚回家。灯光照在他的轮廓上，那锋利的轮廓好似也没那么温柔，他没动也没让路。
方晴果扬起头，眯眼看着他逆光的面孔。
“我让你滚开没听见吗？”
不是让开、走开。
是带着厌恶的滚开。
邵屹面无表情看着她走上来，在她伸手推自己的同时抓住了她。只是刚碰上那细细的手，对方就炸毛，“别碰我！”
两个人的动静引起楼下顾伯的注意，伸了一颗脑袋询问，“小姐怎么了？”
方晴果烦躁地想甩开邵屹。可他依旧没有松开力气，反而越拽越紧，拉着她两步走到最近的房间。整个动作突然又迅速，方晴果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站在了他的房间里。
她低头看到自己手腕处的红痕，脾气一下子涌上来，“你想死啊！”
邵屹瞥见那抹红，眉头不自觉动了一下。
他轻叹息，拿出手机【疼吗】
方晴果没回答，转身要打开房门。
邵屹倏地伸手按住门板，从后面拦住她离开的步伐。
方晴果偏头，看见他晦涩不明的目光。
她干脆垂手转过去，仰头直视他。邵屹的手还抵在门上，身子往下俯，将她完全笼罩在影子下。
她的声音依旧那么清脆，“正好，我有个事儿要跟你说。”
接着她一字一句发出命令，头颅高高扬起，“我讨厌你们班那个莫千芸，你以后不准和她讲话。”
邵屹低低发出笑，冷意油然而生。
他抬手打字【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讨厌她所以你也不能喜欢她。这好像是我第二次提醒你了，我不希望有第三次。”
【那我要是说，我不喜欢李谦，你不准和他一起逃课呢？】
方晴果冷声说，“你不喜欢李谦与我何干？”
【那你又凭什么要干涉我的社交？】
“凭什么？”方晴果看见这几个，忍不住笑起来。想起莫千芸对自己的那番质问，也逐渐失去耐心，“你觉得凭什么？”
女孩最擅长用伤人的语气对他。
邵屹站直身体，噼里啪啦打了一堆字。
【从小到大我都听你的话，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包括给李谦打饭。你恨我恶心我践踏我都无所谓，可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耍我？方晴果，我不是你的玩具，想玩就玩不想玩就甩开…..】
方晴果看着他修长的指尖快速滑动，气不打一处来，猛然夺过他的手机一把甩到地毯上。
“怎么，我只是让你不准和她说话，你就不乐意了？还是说你就喜欢和她说话、和她走在一起。”
邵屹听完她的话，扬起冷笑往后退一步，他扬起手臂打手语。先指了指她，然后中指分开指尖朝前。动作干净利落，视线里的情绪连通动作一起发狠。
方晴果看不懂，但她明白这肯定不是好话。
邵屹抓过桌上的笔记本，唰唰写下几个大字【你太自以为是了】
自以为是？！
方晴果看见这几个大字以后彻底怒了，挥开笔记本，“我自以为是？你要是不愿意打饭，就直接告诉我。觉得为我做事情丢脸伤自尊，就从我身边滚开，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邵屹从没有那样想过。
如果他不愿意，那今天中午也不会端着一碗牛肉面一直在食堂等她。
他觉得自己在方晴果面前完全是个笑话，他冷着脸，在她面前打起手语。
他知道她看不懂，无所谓，她也不会在意自己想说什么想表达什么。
“你别给我比画，烦死了！”方晴果不想再继续和他吵，用力推他去开门。
邵屹顺势扯住她的手臂，力气没刚才大，但也让她无法忍受，现在的他一点都不听话！
拉扯半天，方晴果急眼了，“滚开滚开滚开，邵屹我讨厌死你了——”
她动作超出预期的迅速，在他弯腰的一瞬间，抬起手巴掌用力呼了上去。
“啪——”
清脆的声音让两个人都同时呆住。
邵屹歪着脸，额前的碎发被扇得乱七八糟，白皙的脸庞很快浮起红痕。
方晴果率先回神，她垂下发颤的手指，咬牙切齿地注视着他，“你问我凭什么？”
“邵屹你听好了。就凭你住在我家，凭你只是我的狗而已！”
话音回荡在屋子里，邵屹蓦地顿住，回眸在她愤怒的瞳孔中看到自己不太理智的面孔。
下一秒，她夺门而出。
房门被砸得晃动，一切又归于平静。
她说过无数遍的话，今天他好像才真正理解了其中的含义。之所以用宠物来形容他，不是因为喜爱之情，而是将他视为能够随意玩弄的牲口。
邵屹十七年的人生薄得像纸片，所有筋络清晰可见，想要将它撕毁简直轻而易举。那些见过的人听过的话，总会在纸张上留下痕迹。
时间长了，就成了突兀的淤青。
方晴果还擅长将他的淤青一遍遍按压。
邵屹的脸颊微微发烫，他小时候被方晴果打过身体、推过胸口，但这是第一次，她的巴掌落在自己脸上。
那柔软细腻的触感，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如果是她，他不建议把伤痕剖开，撕开骨血，碰到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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