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不知开了多久，可能一个小时，可能两个小时，或者更久，十三不知道，她已经丧失对时间的感知了。
车里的记时器早已损坏，路况很差，在迷雾笼罩的密林里甚至看不见天空，只能根据周围逐渐暗下来的光线判断现在已经到了晚上。
十三捂着胸口，压迫感正在逼近。
越来越近了。
当行驶到一处山崖上时，车辆停了下来。
尼克莱下了车，走到崖边眺望，高处的迷雾要稀薄一些，从这里可以看见底下成片的枯木林。
远处延绵的山谷中已经能隐约看见巨大的绿到发黑的树冠。
尼克莱不禁心惊，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黑蛊树，即使已经在档案资料上看过无数遍它的照片，但亲眼目睹这一切依旧令人感到震撼。
它太大了。
远远的，尼克莱似乎听见了几声枪响，他不确定地屏息聆听，却再没声音。
“是大部队吗？”十三走了过来。
看来她也听见了，尼克莱排除了自己隔着防护服幻听的可能。
看着暴露在迷雾中却没事人般一身轻的十三走到身边来，还像个好奇少年一样左顾右盼，尼克莱诡异地沉默了几秒。
“不确定。”他答：“枪响的地方离我们还很远，听不真切。”
十三哦了一声，过了几秒，又忽然指着远处高耸的树冠：“它好像在动。”
尼克莱定睛一看，树冠确实像在震颤，但因为距离过远，迷雾又遮蔽了视线，无法确认。
“不会是大部队的人和它打起来了吧？”十三问：“他们打不过它的。”
尼克莱摇头：“不，勘测队的原计划里没有要和黑蛊树产生冲突的打算……”
十三打断他：“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枪声离它很近。”
尼克莱没有否认。
“而且，我能感觉到……”十三闭上眼睛，被遮盖的瞳孔瞬间泛白：“它的其他副枝，正在往这边赶。”
她猛然睁眼，转身往回走：“快点，我们得去帮忙。”
西秦很有可能就在下面，一想到这点，十三不免有些激动，同时又有些生气。
等找到他，她一定要踢死他。
半个月过去，她可以生气了。
山崖陡峭，十三想从旁边的缓坡直接冲下去，但尼克莱觉得那简直是在拿命开玩笑，坚决不同意，打算老老实实跟着大部队的定位器走。
又开了不知多久，绕的路离树冠那边越来越远，十三看得心急。
“直接从这里下去。”十三指着右边的悬崖。
尼克莱皱眉：“那里根本不能走，你想飞吗？”
“像你这样太慢了。”十三负气，这令本来就胸闷的她更加烦躁：“等我们到了，人都死光光了！”
“他们不傻，不会直接和主根起冲突。”尼克莱解释：“而且就算我们赶到，难道你还能力挽狂澜扭转乾坤吗？”
“我……”十三语塞，尼克莱连吐两个生僻词，让文盲的她想反驳都不知道怎么反驳，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又忍了半个小时，车辆还是没开到崖底，十三只觉得越来越心焦。
“别跟你那破定位器了，走这边！”十三指着右边。
尼克莱不同意：“这里能见度太低，不跟着定位器我们很容易迷路。”
“听我的，不会迷路。”十三坚持：“就走这边！”
尼克莱依旧没有同意。
眼看就要错过这个缓坡，十三忍无可忍，直接动手抢方向盘。
尼克莱来不及反应，就被十三的银丝捆住手腕，眼睁睁地看着车辆失控地往缓坡冲去。
缓坡也是坡，并不是路。
枯枝打在挡风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地面全是盘根错节的灌木，像无数减速带，震得两人内脏都要吐出来。
一阵兵荒马乱后，车辆竟真的冲到了崖底，尘埃落定。
断枝残叶飘落，露出车里惊魂未定的两个人，尼克莱喘着粗气，正想破口大骂，但一看到手上锋利的银丝，又硬生生将嘴边的脏话吞了回去。
“……继续往前开。”十三从刚刚的刺激中回神，对尼克莱说道。
尼克莱额头青筋跳了跳，只能憋着火气踩下油门。
饱经风霜的车轮艰难地从密集的灌木丛中寻找能走的路，周围的景色一点一点向后移。
尼克莱似乎也不想顾及其他了，事实上他现在也没资格顾及，只希望能快点将这个瘟神送到大部队，交由大队长处置。
油门踩到了底，一路上撞断了不知道多少乱七八糟的矮木枝条。
离主根越来越近了，十三注意到周围的地脉出现异动，正疾速往这边冲过来。
“左转！”
十三突然大声说话，把尼克莱吓了一跳。
“左边没路！”他急吼。
“别管，转啊！”十三又上手扒拉方向盘。
在车辆即将撞毁前，十三一把推开尼克莱：“跳！”
嘭——！
引擎盖被掀飞，车轮爆胎。
尼克莱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不知道从哪冒出的乳白色触手，它们挤压腐蚀着车架，围困车辆的同时，也把自己困在了里面。
被撞得严重变形的金属架子死死地压着触手，泄露的汽油流了下来。
刺鼻的味道令十三眼睛一亮。
“打火机！”
“什么？”
没等尼克莱反应，十三直接上前夺过他的随行包，找到打火机，迅速点燃往里一扔——
只听轰的一声，热浪掀起尘土，整辆车瞬间燃起大火！
火势很快蔓延到了触手身上，腐蚀性的毒液再强悍也比不过熊熊燃烧的烈焰，被烤出滋滋声响。
这下是真的像烧烤了，十三莫名地想。
尼克莱滚下车的时候后背撞到了一旁的大石头，疼得他呲牙咧嘴，但还没等他缓和呼吸，就被银丝一把拖走。
原本待的地方已经被几根细一些的乳白色触手贯穿，正蠕动着准备发动第二次进攻。
尼克莱看得心惊肉跳，也不在乎此刻自己被拖拽得多么狼狈了。
“快起来！”十三松开他：“不想死的话就往右边跑，一直跑，别停下！”
右边的地脉线有被生物触碰的迹象，很轻微，但十三能感知出来是人类。
纯异种和被异种源侵蚀过的人类对地脉的影响是不一样的，前者像在踩钢琴，后者则像羽毛拂过水面。
见尼克莱犹豫，十三又推了他一把。
“那边有人，快去！”十三往反方向跑：“这些东西是来找我的，你别跟着我！”
“那你呢？！”尼克莱急忙问。
可惜十三来不及回答了。
看着即将掀开汽车咯吱咯吱作响的触手，尼克莱也没时间再犹豫，转身就跑。
树冠已经很近了，排斥感很强，十三每向前一步心率都在加快，属于黑蛊树的气味也在变得浓郁。
它在勾引她。
有攻击意图的触手逐一被反杀，主根附近的迷雾比别的地方淡了许多，能透过洒进来的月光看到那棵上百人都合抱不完的粗壮树干，荧荧白光流动在叶脉间。
这东西，似乎比以前长大了不少。
面对曾经差点吃掉自己的异种，十三捂着心脏，努力压制想逃跑的冲动。
丝线感知了一下周围，没人。
看来大部队还没到，这说明刚刚那几声枪响是别的地方传来的，西秦不在这里。
十三心情有些复杂，她既想现在就见到西秦，又不想他真的出现。
主根旁边似乎还有个什么东西，十三又往前跑了一段，才终于看清——
一坨由不可名状的肉瘤组成的巨大几何体！
粉紫色的外壳像敲碎了的巧克力片，紧紧贴在肉瘤上，随着肉瘤蠕动而起伏。
那是……城堡？
一种潜藏在心底的阴影忽的爬上脑海，引得十三头皮发麻。
比起吞了她一次的黑蛊树，十三明显对城堡更加忌惮。
毕竟在被树吞掉之前，真正将刀刃悬在十三咽喉上的，是那座吃人的城堡。是它建造了束缚所有人的笼子，把他们驯化成笼中待宰的牲畜。
有时候，等待死亡，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恐惧。
十三对黑蛊树的阴影只有那么一次，而对城堡，不，现在应该称之为“活屋”了，她对活屋的阴影可以说从意识诞生初期就开始了。
副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这边包围过来，像是要将十三困入其中，根须冲破土地掀起黑泥，轰隆隆的声响来自四面八方。
十三眼眸一闭，地面上的银色网面瞬间爆涨，黑雾四起。
张牙舞爪的副枝触手还没碰到十三就迅速萎靡，但很快又有新的前仆后继地冲上来，与半透明的丝线疯狂缠绕，互相绞杀。
咔……咔……
主根上开始出现裂口。
这是十三第二次见到这棵树裂开，它探出了更加粗壮、分泌着毒液的触手，荧光在其中流动，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美感。
银色网面继续扩张，很快就延伸到了黑蛊树的根部，如同蝗虫过境般，凡所碰之物都要吞入腹中。
和其他植物一样，黑蛊树的根部是它力量的本源，可现在十三的攻击深入地下，对它造成了极大的威胁，而它自己的触手却无法到达。
巨大的树冠微微晃动着，虽然它没有脑子，不能像人类那样深度思考，但生物本能让它明白此刻要解除威胁，就必须先解决掉这些丝线的本体。
十几条粗壮无比的触手接连重重锤下，银色枝条从地底破出，替十三挡住了攻击，枝条上锐利的尖刺朝外绽开，反将这些触手扎了个对穿。
噗呲——
毒液如同下雨般溅落到十三身上，衣服很快就被腐蚀出了数不清的洞，露出被烧伤的皮肤。
十三抹了一把脸，手心全是血迹，脸上火辣辣的疼。
“呵……”
莫名的，一声轻笑从十三的嘴里溢出。
她舔了舔手上的血，很腥。
泛白的瞳孔逐渐变成纯白，疼痛、恐惧、兴奋、以及被激起来的……食欲，所有的一切都在同时刺激着她的神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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