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师煊丝毫没有关于这件事的预警。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看着那团黏稠的、殷红到泛黑的血，几乎牙关都在打颤了。喉咙像是被堵了一团棉花，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手就那么直愣愣地僵在半空，动弹不得。
可能是他牙关相撞的声音太大，徐和桢听到动静，慢慢转过头来，一双依旧黑白分明、却没有半分神采的眼睛看着褚师煊，透着些哀怨和凄伤的味道。
“阿桢……”褚师煊瞪着眼睛，声音像是从水底冒上来的，“你这是怎么了？”
“徐和桢”还是用那副眼神看着他，嘴唇动了动，苍白的脖颈间慢慢冒出来一条血线。
“为什么？”徐和桢看着僵卧不动的褚师煊，“我一直在等你。”
褚师煊当即如遭雷击。
“为什么你没有按时回来？为什么不来救我?”
周遭不知什么时候变了一番情形，夕阳的光像是画里的烛火，只有颜色，没有半分温度。褚师煊在这样的阴冷里浑身发抖，他看着徐和桢，听见他这句没有半分责备或者指责的诘问，抖着嘴唇开口：“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来不及了。”徐和桢好像叹息了一声，手里的书落在膝头。褚师煊只能从上面看到些许隐约的文字形状，却看不清楚到底写了什么。
“阿桢，”褚师煊挣扎着要坐起来，他伸出手要去抓徐和桢近在咫尺的袖子，“阿桢你……”
“为什么不来救我？”
“为什么不来救我？”
“为什么不来救我？”
……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褚师煊惊叫着从梦中挣扎出来，头上的布巾滑落，冷汗把他后背都要打湿了。
“阿煊！”徐和桢正在旁边的桌上给褚师煊倒水，见他这般狼狈，赶紧跑过来，两手拢住褚师煊的手，暖着他冰凉的指尖。
他还没来得及说半句话，就被褚师煊用力搂进怀里。那堪称恐怖的力道几乎要压尽了他身体里的空气，徐和桢有些困难地喘了口气，却没有挣扎，只是抬手抱着褚师煊发抖的背，艰难安慰：“好了好了，醒过来了，没事了，没事了。”
褚师煊仍旧浸润在那场血色的梦里，一时之间分不清眼下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他喘着粗气，眯起眼睛去看那跳动的烛火，松开怀里的人仔细去瞧。
眉眼周身都一样，只是眼神不一样。不再是那么哀伤的，而是满溢着担忧。
在担忧什么呢？褚师煊恍恍惚惚地想，是担心我吗？我为什么没有按时回来呢？
“阿煊你做噩梦了吗？”徐和桢轻声说着，把褚师煊两只手都拢进掌心，揉搓着他冰冷的指尖，轻轻给他哈气。
“……我不知道。”褚师煊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喉咙也疼，他不错眼地盯着眼前的人，眼前这个完好的徐和桢，说，“对不起，我应该按时回来的。”
只不过两句话而已，他的声音就带了泪意。
徐和桢心里慌张，却没表露出来，只是扶着褚师煊躺下，任由他紧握着自己的手。
“你都没有出门呀。”徐和桢小声说，“是我出门了，你忘了吗？去徐府了。我今天把徐奕深给骗了，这几天我再去几趟，没准能找到什么证据呢。”
褚师煊盯着徐和桢看，眼神中的凄惶无措让徐和桢心口疼。他凑过去吻了吻褚师煊的嘴角，说：“你在廊下睡着了，有点发热，但是不重，大夫说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阿桢。”
“嗯？”
褚师煊看着他，轻声问：“你是真的吗？这里是真的吗？我真的、真的重新活过来了吗？”
这番没头没脑的话让徐和桢一头雾水，但他还是很温柔地回应他：“我是真的。这里也是真的。你就在这里，我们都在这里。”
褚师煊又急急问道：“那你怪我吗？”
“我为什么要怪你？”
“我没按时回来，”褚师煊眼角湿漉漉的，嘴唇也有了些细微的颤抖，“我、我不该跟你赌气的。”
这是做了一场什么样的梦啊。
徐和桢心疼地捋了捋褚师煊的鬓角，回应他：“你对我很好，特别好。我们都好好的，没有生气，我永远都不会怪你。刚才都是梦，醒过来就好了，都没事了。真的，都没事了。”
褚师煊喉结上下一动：“那你亲亲我好吗？”
徐和桢一愣，旋即温柔地俯身过去，在褚师煊干燥的嘴唇上轻轻印了一下。
“好了。”徐和桢摸了摸褚师煊的眼角，“睡吧。”
徐和桢本来以为，噩梦醒了便是醒了，就没事了。但是他低估了这个噩梦的影响力。
那天褚师煊意外生病，做了这场噩梦，当天晚上像是刚出锅的牛皮糖一样黏在徐和桢身上不肯下来，到了第二天，这样的情况略有好转，却还是一双眼睛跟着走，一会儿见不到人就要发脾气，拖着伤腿也要下来去找人。
隔了几天之后的一个中午，徐和桢喂褚师煊吃了药，转身要去给他拿嗽口的茶，只是一个转身的功夫，手便被攥紧了。
“你去哪儿？”
徐和桢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一脸紧张疲倦的褚师煊，叹了口气，回到床边坐下，说：“阿煊，我们谈谈吧。”
徐和桢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褚师煊开口，便说：“那我先说吧。”
“其实一开始，我确实是对你并不信任。”徐和桢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攥紧了，他稍微侧过身去，拍了拍褚师煊青筋紧绷的手背，“别紧张，我觉得这也是人之常情。若是旁人我也会如此，毕竟我是从那样的环境里长起来的，你别怪我。”
褚师煊哑声道：“我怎么会怪你。我只是……”他苦笑，“我只是对我自己有点失望。”
“这不是你的问题。”徐和桢声音温和镇定，“过去的事情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现在。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在一起，阿煊，这才是最重要的。”
“可现在是真的吗？”
“……什么？”
“现在是真的吗？”褚师煊握着徐和桢的手，脸上露出些许痛苦的神情，“阿桢，我真的……有点害怕。”
“怕什么？那个梦？”
“怕……我现在周围的一切都像梦一样，会消失不见。”褚师煊反问，“到底哪个才是我在做梦？”
他们两个人相视片刻，徐和桢开口道：“周公梦蝶，哪个是梦，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褚师煊疑惑地看着他。
徐和桢问：“为什么一定要追根溯源，弄清楚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呢?难道我告诉你‘此刻你就在梦里’，难道你还要永远就在这里躺着，什么都不做，等着这场梦醒吗？”
“当然不，”褚师煊脱口而出，“我、我自然是要做点什么的。”
“对呀，”徐和桢看着褚师煊，眼神里全然都是温柔的劝诫，“既然如此，那又何苦纠结呢。”他说，“无论哪个是梦境，只要你在这里，这里就不是梦境。”
褚师煊看着徐和桢晶莹的眼睛，原本微微蹙着的眉头缓缓松开了。好像徐和桢总是有这样的能力，能轻而易举地化解他全部的烦恼。
“可是，”褚师煊看着他，像是幼童看着自己最依赖的朋友，“你会消失吗？像梦一样。”
“不会。”徐和桢凑过去贴上褚师煊的额头，轻声说，“我永远在这里，永远都会跟你在一起。”
他们互相依偎了片刻，躺在同一张被子里睡了一会儿。徐和桢今天照旧要去徐家看看，他刚走没多久，游朗便来了。
“快来试试这个！”游朗刚一进门，便嚷嚷着，“好东西！快来看看！”
褚师煊从榻上望去，只见游朗手里提着一只精巧木架，不算高，也就成人腿那么长，四下关节十分灵活，稍微一晃便像游鱼似的晃动。
“这是什么？”
“这是明嘉给你淘换来的，”游朗洋洋自得，好像功劳都是他的，“他知道你腿伤了肯定不习惯，就弄来了这个木架，叫什么来着……哦，械腿！”
“蟹腿？”褚师煊挑眉，“看起来也不能吃啊。”
“就知道吃。”游朗嗔怪一句，提着那械腿走了过来，“你别动啊，我给你戴上你试试。我之前帮你试过了，你别说真挺轻松的。”
那木架关节上都箍了一层铁质，里面又垫了厚厚的绒垫防磕碰。游朗小心翼翼给褚师煊套上，又把腿给他架出来，扶着他站了起来。
重新站起来的一瞬间有点头晕，褚师煊扶着游朗的肩膀缓了一会儿，尝试着挪了一下。
那条腿被很好地承托着，行走移动确实不用费什么力气，只是被架着的滋味不太好受。褚师煊在房间里让游朗扶着慢慢走了一圈儿，点点头：“确实好用，替我谢谢明嘉。”
“说这话见外了。”游朗扶着褚师煊坐下，笑嘻嘻的，“我爹还说亲自上门谢谢你呢，要不是你，那巡防练兵的事，也落不到我家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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