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再次消失了,如同他归来时一样突然。这一次,没有告别,没有承诺,只留下一双来路不明的棉鞋和一个被劈烂的安全帽,以及这个家被彻底撕开、暴露在寒风中的疮痍。
没有人再去寻找,也没有人再提起他。仿佛这个人从未归来过,那场短暂的风波只是寒冬里一个格外冰冷的噩梦。爷爷变得更加佝偻,劈柴的力气却大得惊人,仿佛在与无形的命运较劲。奶奶的嗓门彻底哑火了,她常常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发呆,然后默默地拿起母亲织好的毛线帽子,一遍遍地抚平上面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母亲是变化最小的,或者说,她将所有的剧变都内化成了更深的沉默和更快的动作。煤油灯熄灭的时间越来越晚,她织帽子的速度几乎赶得上机器的频率,手指上的裂口因为反复摩擦而无法愈合,渗出的血丝常常将浅色的毛线染上淡淡的红痕。她不再流泪,也不再与任何人交流,只是像一台过度磨损的机器,拼命地榨取着自己最后的能量。
小嘉穿上了那双棉鞋。鞋子很合脚,隔绝了地面的寒气,却无法温暖他心底的冰冷。他看着母亲灯下疲惫到极点的侧影,看着爷爷沉默而沉重的背影,看着奶奶眼中熄灭的光,他知道,“不上学”的念头不能再提了。那只会给这个家带来更彻底的毁灭。他必须上学,必须读出个名堂,这不再仅仅是爷爷的期望,而是这个家能看到的、唯一一丝极其微弱的、远在天边的光。
他开始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读书。天不亮就起床,借着晨曦背诵课文;放学后不再跟同学有任何多余的接触,直接回家,帮爷爷干完活后就趴在炕沿上写作业,直到眼睛酸涩得看不清字。他把父亲带回来的那个花哨的铁皮铅笔盒扔到了床底最深处,依旧用着那个竹筒套着的铅笔头,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太婆磨豆腐时的力气,残留着母亲织毛线时的坚韧。
然而,命运的残酷似乎没有尽头。开春后,镇上传来了消息,因为机器编织的普及,手工毛线活的价格被压得更低,母亲织一顶帽子的工钱从五毛降到了三毛,后来甚至到了两毛。与此同时,爷爷在一次挑水浇地时闪了腰,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家里的重活一下子落在了母亲和小嘉稚嫩的肩膀上。
希望,像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转机,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天,小嘉的班主任,一个姓林的女老师,来家里做“家访”。她看到了空荡荡的灶房,看到了床上因疼痛而眉头紧锁的爷爷,看到了奶奶手中那顶工钱仅有两毛的帽子,也看到了在昏暗光线下、趴在炕沿上专注写字的小嘉。
林老师没有说太多安慰的话。她蹲下身,看了看小嘉写的作业。作业本是最廉价的草纸,字却写得工工整整,每一笔都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力道。
她摸了摸小嘉的头,对挣扎着要坐起来的爷爷和局促不安的母亲说:“小嘉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不能耽误了。”
几天后,林老师又来了。她带来了一捆旧报纸,让小嘉练字用;带来了几本旧的辅导书,书页泛黄,却保存完好;她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学校有一个针对贫困生的补助名额,虽然钱不多,但可以免除学杂费,她正在努力为小嘉争取。
更重要的是,她看着母亲那双布满伤口的手和堆积如山的毛线活,轻声说:“嫂子,光靠这个,不行。我认识镇上皮鞋厂的人,他们有些剪线头、粘鞋底的零散手工活,虽然也便宜,但比织帽子稳定些,量也大。你要是愿意,我帮你引荐。”
母亲黯淡的眼睛里,第一次因为外人的帮助,重新燃起了一点光。她连连点头,干裂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感谢的话。
林老师带来的,不仅仅是具体的帮助,更像是一颗火种。她让这个几乎被苦难压垮的家庭看到,绝境之外,并非全是冷漠,还有一丝微弱的、名为“善意”的星火。
那天晚上,母亲在灯下开始尝试林老师带来的新活计——给皮鞋料剪线头。小嘉则在旧报纸的边角空白处,用力地写下了一行字: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字迹歪斜,却透着钢铁般的决心。
爷爷躺在床上,听着孙子低低的诵读声,听着儿媳剪刀规律的“咔嚓”声,窗外,是早春凛冽的、却已然松动的寒风。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渗入枕巾。
这泪水,不再全是苦涩。里面,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名为“希望”的咸味。
星火虽微,可燃荒野。这荒野般的命运,似乎终于被烫出了一个小小的、通往未来的洞。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