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寺檀香缭绕,兰羲垂眸避开故人灼热目光。
燕稷指尖悬在半空:“三年音信全无,你便只余一句‘将军安好’?”
廊外骤雨敲打青阶,她袖中指甲深陷掌心:“道不同,不相为谋。”
禅房内,继母柳氏轻抚佛珠:“方才那燕家小子……羲姐儿莫非还念着旧情?”
兰羲凝视香炉灰烬:“棋子何来情字可言。”
檐下铁马铮然作响,燕稷望着远去的兰府马车,眼底暖意寸寸成冰。
墨阳低声禀报:“兰小姐归京后……安静得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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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的气息浓得化不开,沉沉压在护国寺悠长的回廊里,钻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静。兰羲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身前一步开外、被无数足迹磨得温润光滑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裙裾拂过地面,只发出极细微的窸窣声,几乎淹没在远处大殿传来的、渺远模糊的梵呗和木鱼声中。
青黛悄无声息地落后她半步,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回廊的每一个转角,每一扇洞开的窗牖。这佛门清净地,在她眼中,处处皆可能是暗藏危机的修罗场。
空气里浮动的香火气,混杂着春日雨后泥土和草木的湿润清新,本该令人心神宁静。可兰羲只觉得那香气粘稠沉重,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从头到脚密密实实地罩住,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她只想快些穿过这道回廊,快些完成继母柳氏交代的“虔心礼佛”,快些回到兰府那方偏僻却至少暂时安全的囚笼小院中去。
然而,就在回廊将尽,即将转入通往后面禅院的小径时,一阵刻意放重却又带着几分急促的脚步声,猝不及防地从另一侧的廊柱后响起,直直地撞入这片凝滞的空气里。
兰羲的脚步猛地一顿,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那脚步声,曾无数次在她记忆深处踏响,伴着少年爽朗的笑语,踏过燕家演武场的沙尘,踏过京郊猎场的草地,踏过她无忧无虑的童年与懵懂的豆蔻年华。
是他!
心脏在胸腔里狠狠一撞,几乎要破开那层薄薄的骨肉跳出来。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彻骨的冰凉从脚底蔓延上来,冻僵了四肢百骸。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尖的细微颤抖,尽管宽大的衣袖已及时垂落,严严实实地将它们藏匿。
她强迫自己,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一寸寸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视线越过廊下飘渺的香烟,越过不远处放生池里几尾缓慢游弋的红鲤,最终,定格在几步之外。
光影交错处,一个挺拔如青松翠柏的身影立在那里。玄色的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腰间的佩剑古朴无华,却自有一股沙场淬炼出的凛冽气息透出。正是燕稷。
三年时光,足以将少年张扬的轮廓打磨得棱角分明。昔日眉宇间飞扬跳脱的神采,被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锋芒所取代。下颌的线条绷得有些紧,显出一种经历世事后特有的刚硬。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此刻,那双总是蕴着阳光般暖意的眼眸,正死死地、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丝被巨大惊愕冲刷后的茫然,牢牢锁在她身上。那目光滚烫得惊人,仿佛要将她烧穿。
“羲儿?!”
惊喜的呼喊脱口而出,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颤抖。燕稷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急迈了一大步,手臂抬起,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去确认眼前并非晨昏颠倒间一场空幻的梦。他脸上残留着风尘仆仆的痕迹,额角甚至还有未干的细小汗珠,显然也是刚到寺中不久。
兰羲的心,在他那一声呼唤出口的瞬间,痛得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碎。所有的酸楚、委屈、刻骨的思念,还有那无边无际、足以将她吞噬的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冲垮理智的堤防,几乎要将她淹没窒息。
她多想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抓住这三年魂牵梦绕中唯一的光亮,告诉他这深宅里的阴谋倾轧,告诉他自己的身不由己,告诉他每一封石沉大海的信笺背后是怎样的绝望……
然而,就在那汹涌的情绪即将冲破喉咙的前一刹,一股更冰冷、更沉重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那力量来自兰府幽深的庭院,来自祖父兰巍那双鹰隼般锐利无情的眼睛,来自父亲兰嵩城府深沉的审视,来自太子沈灏贪婪阴鸷的笑容,更来自记忆中燕老将军灵堂上那刺目的白幡和苏夫人温柔却日渐憔悴的病容。
她不能!
一丝牵连,便是万劫不复。她这枚被兰家视为棋子的“不祥人”,沾上谁,谁便会被拖入那早已张开、等着吞噬忠良的深渊巨口。燕家,已经承受得太多,再也经不起任何一点来自她这个“祸水”的拖累了。
所有的情绪在电光石火间被强行压下,硬生生冻结在眼底最深处。兰羲微微侧身,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烟火气,恰到好处地避开了燕稷伸过来的手,也避开了他那双灼热得令人心碎的眼眸。
她敛衽,垂首,姿态是无可挑剔的恭谨疏离。再抬眼时,那双清泠泠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片望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映不出丝毫过往的痕迹。
“将军安好。”声音清清冷冷,像早春屋檐下未化的冰凌,脆而薄,不带一丝温度,更无半分旧识重逢该有的波澜。短短四个字,在她口中,成了斩断前尘最锋利的铡刀。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回廊里流动的空气停止了,远处模糊的梵音消失了,连廊外新叶上滚动的雨珠都悬停在了半空。唯有那浓得化不开的檀香气味,更加沉重地压了下来。
燕稷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中,五指微微蜷曲着,指尖距离她方才站立的位置,不过寸许。那寸许的距离,此刻却仿佛隔着千山万壑,隔着刀山火海。他脸上的狂喜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炭火,嗤啦一声,迅速熄灭,只余下青白的灰烬和难以置信的空洞。
“将军……安好?”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被钝器重击后的茫然和刺痛,“三年……整整三年音信全无,兰羲,你我之间,便只余下这轻飘飘的一句‘将军安好’?”
他的目光紧紧攫住她,试图从那冰封般的平静下,找到一丝裂缝,一点动摇,哪怕是一闪而过的痛楚也好。可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的眼神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连一丝涟漪也无。只有那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小片淡青的阴影,像两片拒绝融化的薄冰。
“羲儿……”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哀求,“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年……”
“将军慎言。”兰羲飞快地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和警告。她的目光飞快地掠过他身后,似乎确认着是否有人窥伺,随即又落回地面那冰冷的青石板上,“旧日称呼,于礼不合。小女子如今,只是兰府待嫁之身。前尘往事,将军还是……忘了的好。”
“忘了?”燕稷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眼底那点残存的暖意彻底被一种沉痛和怒意取代,却又被强行压抑着,使得他整个下颌线绷得如刀削一般,“你告诉我,如何忘?兰羲,看着我!告诉我这三年你究竟在哪里?为何杳无音信?为何……”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声音压抑得更低,却字字如锤,“为何一回来,便成了三皇子侧妃的待选之人?!”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兰羲藏在广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娇嫩的皮肉里,瞬间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反而让她混乱的心神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了兰家与太子运作,意图将她送入三皇子府的消息。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杂着尖锐的羞耻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能想象到,当这个消息传入他耳中时,会是怎样的愤怒和鄙夷。在他眼中,她恐怕早已成了一个攀附权贵、背弃旧情、寡廉鲜耻的势利女子了吧?
也好。就这样误会下去吧。恨,总比牵肠挂肚、最终被他牵连至死要好。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那双交织着愤怒、痛楚、不解和最后一丝微弱期盼的眼眸。那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可她的脸上,却缓缓绽开一个极淡、极冷的笑意,如同冰雪覆盖下开出的霜花,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机。
“将军说笑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小女子能置喙的?至于过往……”她顿了顿,目光似乎飘向了回廊外被细雨洗得愈发青翠的竹林,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只余下一片空洞的决绝,“不过年少无知时的一场儿戏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将军如今是国之栋梁,小女子亦有小女子的去处。还望将军……自重。”
“道不同?不相为谋?”燕稷重复着这八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针,扎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寒凉和沉郁。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容颜,连同这冰冷绝情的话语,一起刻进骨血里。
廊外,酝酿了许久的天色终于彻底暗沉下来。几滴豆大的雨珠率先砸在回廊外的青石阶上,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啪嗒”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紧接着,雨声骤然密集,由疏而密,顷刻间连成一片哗哗作响的雨幕。冰冷的雨气裹挟着泥土的腥味,猛地灌入回廊,冲淡了那浓郁的檀香,却也带来一股更加沉闷压抑的寒意。
雨水打在庭院的芭蕉叶上,噼啪作响,如同无数细碎的鼓点,敲打在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已然深不见底的鸿沟之上。
兰羲微微侧身,目光不再看他,只投向那白茫茫一片的雨幕,声音在雨声的衬托下,更显得飘忽而遥远:“雨大了,将军若无他事,小女子先行告退,莫让家中长辈久候。”
说完,她不再有丝毫停留,决然地转过身。宽大的裙摆在她身后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青黛立刻上前半步,撑开一直握在手中的油纸伞,稳稳地遮在她的头顶上方,同时警惕地扫了燕稷一眼,随即护着兰羲,脚步平稳而快速地向着回廊通往后面禅院的转角走去。
她的背影挺直,脊梁绷得如同一杆不屈的标枪,每一步都踏在湿冷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而坚定的声响,很快便被淹没在越来越急的雨声里。那背影单薄纤细,却透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孤绝和冰冷,将身后那道滚烫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目光,彻底隔绝。
燕稷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伸出的手早已无力地垂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森森的白。冰冷的雨丝被风吹斜,几缕扫过他的脸颊,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般的剧痛。
他眼睁睁看着那道清冷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转角,仿佛她从未出现过。唯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极淡、几乎被雨水和檀香完全掩盖的、属于她的冷冽气息,还有那冰冷的、如同淬毒匕首般的话语,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荡——
“道不同,不相为谋。”
“儿戏罢了。”
“自重……”
雨水顺着廊檐的瓦当,汇聚成线,滴滴答答地落在廊下的青石阶上,敲打出单调而冰冷的声音,像是在为一段彻底埋葬的过往,唱着无声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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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静的禅房内,隔绝了外间喧嚣的雨声和香火气,只余下沉水香在黄铜香炉里静静燃烧,逸散出宁神安息的淡雅气息。柳氏端坐在蒲团上,手中捻着一串油光水润的紫檀佛珠,颗颗圆润饱满,映着她保养得宜、却略显刻薄的手指。
兰羲在她下首的蒲团上跪坐,脊背挺直如竹,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刚才回廊上那场惊心动魄的相遇从未发生。唯有她自己知道,藏在衣袖下的掌心,被指甲掐破的地方,正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她方才那剜心蚀骨的一幕。
柳氏捻动佛珠的动作顿了顿,眼皮微微撩起,那双精明的凤眼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像细密的针,落在兰羲看似平静无波的侧脸上。她端起旁边小几上的青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声音却带着一种慢悠悠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凉意。
“方才回廊上……”她抿了口茶,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是在品味着什么,“我恍惚瞧见个人影,瞧着倒有几分像燕家那个小子?羲姐儿,你们……说话了?”
来了。
兰羲的心猛地一沉。这看似随意的问话,背后藏着多少试探和算计?柳氏那双眼,从来不肯放过任何一丝可以利用的缝隙。她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哪怕此刻心口仍在滴血。
她缓缓抬起眼睫,目光平静地迎上柳氏的审视,眼神清澈得如同山涧泉水,不见半分波澜,只有恰到好处的、属于待字闺中少女的茫然和一丝被冒犯的羞赧。
“回母亲的话,”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贯的温顺,却也没有刻意的讨好,“方才确是遇见了燕将军。女儿依礼请了安,便避开了。并无多言。”她顿了顿,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在白皙的眼睑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恰到好处地掩饰了眼底深处的一丝厌恶,“女儿如今……身份尴尬,实在不便与外男多作牵扯,恐惹人闲话,也恐污了府上清誉。”
“哦?”柳氏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捻动佛珠的手指又慢悠悠地动了起来,“避开了?羲姐儿倒是知礼懂事。”她的目光如同带着钩子,在兰羲脸上细细刮过,“只是……我瞧那燕家小子,方才看你的眼神,可热切得很呐。那一声‘羲儿’,叫得我这在禅房里听着,都觉得情真意切。羲姐儿,你……”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亲昵,却又透着冰冷的寒意,“莫不是……心里头还念着旧情?”
“母亲!”兰羲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带着被羞辱的惊怒和难以置信。她白皙的脸颊瞬间染上了一层薄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胸膛微微起伏着,“母亲此言,女儿万万不敢当!女儿与那燕稷,不过是幼时邻居,曾有些微薄交情。自他随父从军,早已天各一方,音信断绝。何来旧情可言?”
她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声音微微发颤,眼眶也迅速泛红,盈满了委屈的水光,仿佛柳氏的话对她而言是莫大的侮辱。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轻颤着,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哽咽般的倔强:“女儿自知……命格有异,承蒙祖父、父亲不弃,养在府中已是天大的恩典。如今得蒙天家恩泽,有望侍奉三殿下左右,更是惶恐不安,只求尽心竭力,为兰府分忧,为祖父、父亲尽忠。女儿心中,唯有兰府荣辱,唯有祖父、父亲之命!儿女私情这等……这等不知廉耻、自轻自贱之事,女儿想都不敢想!母亲……莫要再拿女儿取笑了!”
说到最后,声音已是哽咽难言,两滴晶莹的泪珠恰到好处地滚落下来,砸在膝上素色的裙裾上,迅速洇开两小团深色的水渍。那副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被误解、被委屈、又带着几分认命般的惶恐和忠心的深闺弱女。
柳氏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审视的目光却并未放松。她看着兰羲低垂的发顶,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裙上那两点迅速晕开的泪痕。这反应,激烈、委屈、急于撇清,倒像是真的被戳中了痛脚又羞于承认,或是真的对那“不祥”的身份畏惧至深。
是演得太真?还是真的……怕了?
柳氏心中冷笑。这丫头,自江南回来,便像换了个人。表面温顺,安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可那偶尔抬起眼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清冷和沉静,却让她这个在后宅浸淫了半辈子的人,都隐隐有些看不透。回廊上那惊鸿一瞥,燕稷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可看得清清楚楚。若说这丫头心中没鬼,她柳如眉的名字倒过来写!
不过,眼下还不是深究的时候。这丫头毕竟还有大用,是三皇子那边至关重要的一步棋。敲打过了,看她这急于表忠心的惶恐模样,暂时也够了。只要她识相,知道该把心思放在哪里,不惹出什么有损兰家清誉和计划的乱子,些许心思,倒也无妨。待她真正入了三皇子府,成了笼中鸟,还怕翻出什么浪花不成?
想到此处,柳氏脸上的神情又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虚假的慈爱。她放下手中的佛珠,轻轻叹了口气,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并不存在的泪。
“好了好了,快别哭了。”她声音放柔了些许,带着安抚的意味,“是母亲失言了。母亲也是关心你,怕你年轻,一时被那些不着边际的旧情迷了眼,耽误了终身大事,也辜负了你祖父、父亲的一片苦心栽培。”她顿了顿,语气变得语重心长,“羲姐儿,你是个聪明孩子。当知道,什么才是你真正的依靠,什么才是你该走的路。那燕家……哼,不过是秋后的蚂蚱,风光不了几日了。你祖父和父亲为你筹谋的,可是泼天的富贵和尊荣!三皇子殿下仁厚端方,前途无量,你若能得他青眼,将来便是……呵,那才是你该倾心相待的良人!至于旁的……”
柳氏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眼皮微抬,目光再次扫过兰羲低垂的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和施舍般的恩典:“……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过眼云烟罢了。早些忘了干净,对你,对兰府,都好。懂吗?”
兰羲依旧低着头,肩膀的颤抖似乎平复了一些。她沉默了片刻,才用带着浓重鼻音、却异常清晰的声线,低低地、无比恭顺地回应:“女儿……明白。女儿心中,只有兰府,只有祖父、父亲和母亲的教诲。女儿……不敢忘。”
“不敢忘?”柳氏咀嚼着这三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明白就好。”
她不再看兰羲,目光转向面前那尊金身佛像,拈起三支线香,在摇曳的烛火上点燃。袅袅青烟升起,模糊了她脸上那丝算计得逞的满意和眼底深处的冰冷。
兰羲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真实的情绪。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那番涕泪交加的表演,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掌心的刺痛感依旧清晰,提醒着她现实的冰冷和残酷。柳氏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她心上。
佛像宝相庄严,低垂的眼睑仿佛悲悯地俯视着芸芸众生。香炉里,沉水香燃烧着,灰烬一层层堆积,无声无息,如同那些被埋葬的过往和不得不戴上的面具。
她盯着那香炉边缘堆积的、灰白色的香灰,眼神空洞,却又仿佛穿透了那层灰烬,看到了更深邃、更冰冷的东西。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如同叹息,又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在香烟缭绕的禅房里幽幽响起,不知是在回答柳氏,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棋子……何来情字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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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角的风铃在骤起的疾风中猛烈摇晃,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叮当”撞击声,像是被无形的手疯狂拨弄,声声急促,搅碎了禅房内刻意维持的虚伪平静。
柳氏捻着佛珠的手猛地一顿,指尖用力到骨节微微泛白。她霍然转头,精明的凤眼死死盯住兰羲低垂的侧脸,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一层层剖开,看清那平静表面下翻涌的究竟是认命的死水,还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暗流。
“棋子?”柳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戳破伪装的尖锐和隐隐的怒意,“羲姐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怨怼你祖父、父亲,还是怨怼这兰府上下?”
兰羲缓缓抬起眼。方才的泪痕早已不见踪影,脸上只剩下一片冰雪般的平静,那双清泠泠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映着跳跃的烛火,却无半分暖意,反而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沉寂。她迎上柳氏审视的目光,没有退缩,也没有丝毫被质问的惊慌。
“女儿不敢。”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字字清晰,敲在人心上,“女儿只是……想明白了自己的本分。身在局中,身不由己,便该有身为棋子的觉悟。情之一字,于己是负累,于执棋之人,是变数。女儿既承府上养育之恩,又蒙祖父、父亲厚望,自当摒弃一切杂念,安守本分,做好这枚……该做的棋子。不敢有怨,亦不敢有情。”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香炉中堆积的灰烬,又缓缓移开,“如此,方不负兰府多年栽培,亦能……求一个安稳余生。”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姿态放得极低,承认自己是棋子,却又表明这“棋子”是甘愿的,是为了报恩,为了安稳。将“不敢有情”说得如此坦然,反倒让柳氏那“怨怼”的指责无处着落。
柳氏脸上的怒意凝滞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她死死地盯着兰羲,试图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愤恨或是不甘。可没有。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和一种洞悉世情后的……漠然。
这种漠然,比任何激烈的反抗或虚伪的逢迎都更让柳氏心惊。它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潜藏着未知的暗流和彻骨的冰冷。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继女,比三年前那个清冷安静的少女,更加难以捉摸,也更加……危险。仿佛她真的已经将自己视作一件没有灵魂、没有情感的器物。
“好……好一个‘安守本分’!好一个‘不敢有情’!”柳氏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那虚假的慈爱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羲姐儿,你倒是……通透得很!”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感,声音重新变得平板无波,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既如此,那便时刻记着你今日这番话!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好好做你该做的事!回府!”
她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阵风,拂动了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那串紫檀佛珠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几乎要嵌入肉里。
兰羲也随之起身,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恭谨温顺的模样,对着柳氏的背影福了一福:“是,母亲。”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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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雨幕笼罩着护国寺。雨水顺着古老的琉璃瓦倾泻而下,在殿宇的飞檐下形成一道道连绵不绝的水帘,砸在殿前宽阔的青石广场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将整个天地都染成一片灰蒙蒙的混沌。
燕稷依旧伫立在回廊的尽头,像一尊被遗忘在风雨中的石像。玄色的衣袍早已被斜扫进来的雨水打湿了大半,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而僵硬的线条。冰冷的湿意透过布料,渗入肌肤,却远不及心口那被冰锥反复穿刺的寒意刺骨。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寺门的方向。那里,一辆悬挂着兰府徽记的华丽马车,正缓缓启动。车帘紧闭,将车内的一切隔绝得严严实实。雨水猛烈地敲打着车顶,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
就在刚才,那道清冷决绝的身影,便在丫鬟青黛的搀扶下,消失在紧闭的车帘之后,没有一丝留恋,甚至不曾回头再看一眼。
“道不同,不相为谋……”
“儿戏罢了……”
“自重……”
那冰冷的话语,如同淬毒的箭矢,一遍又一遍在他脑海中呼啸穿梭,每一次都带起一片血肉模糊的剧痛。他仿佛还能看见她转身时,那挺直如剑的脊背,和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三年积压的思念、担忧、重逢的狂喜,在这一刻,被那冰冷的言语和决绝的背影,彻底碾碎、冻结。
一股从未有过的暴戾之气,混杂着巨大的失落和尖锐的痛楚,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在他心底深处疯狂地翻腾、积聚,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防。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怒龙。
“少主。”一个低沉平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墨阳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半步的位置。他同样一身玄衣,身形如岳峙渊渟,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落。他的目光锐利如电,快速扫过四周空寂的回廊和雨幕笼罩的庭院,确认着安全,随即才落在燕稷那紧绷得如同拉满弓弦的背影上。墨阳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少主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怒意和……毁灭气息。
燕稷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他的视线依旧牢牢锁着那辆在雨幕中渐行渐远的马车,仿佛要将它刻进灵魂深处。
墨阳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地穿透雨声:“属下查到些消息,关于兰小姐归京后的动向。”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她自半月前抵京,入住兰府西侧最偏僻的‘竹韵轩’,形同软禁。身边除了那个叫青黛的丫鬟,其余仆役,包括一个姓张的嬷嬷,皆是兰夫人柳氏的眼线。日常所需,皆由外院送入,极少踏出院门。兰府上下,除了她那个年幼的胞弟兰澈偶尔去探望,其余人等,对她……颇为冷淡疏离,甚至……隐隐有排斥监视之意。”
燕稷的背脊似乎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那滔天的怒意并未因此消散分毫。
墨阳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深沉的凝重:“最蹊跷的是,她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据我们安插在兰府外围的眼线回报,这半月来,兰小姐每日除了晨昏定省,便是在自己那小院里看书、习字,或是……静坐。不哭,不闹,不与任何人争执,甚至……极少言语。如同……一潭死水。”他微微停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少主,您方才与她……”
“够了!”燕稷猛地低喝出声,声音嘶哑,如同困兽的咆哮,猛地打断了墨阳的话。
他终于转过身。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上,再无半分少年时的阳光与飞扬,只剩下一种被寒冰覆盖的沉郁和压抑到极致的风暴。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几缕黑发紧贴在苍白的额角,更添几分阴鸷。他的眼神深不见底,翻滚着墨色的波涛,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痛楚、被背叛的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墨阳话语勾起的、挥之不去的疑虑。
“安静得反常?”燕稷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墨阳,你告诉我,一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曾经最亲近的人,说出‘道不同,不相为谋’、‘儿戏罢了’这种话的人,她的安静,她的顺从,她的……一潭死水,还能是什么?”
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逼近墨阳,眼底的寒意几乎要将周围的雨水都冻结成冰:“是韬光养晦?是忍辱负重?还是……她早已心甘情愿,成了兰家精心打磨出来、准备送进三皇子府邸的一件……最完美的礼物?!”
“少主!”墨阳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他跟随燕稷多年,深知少主与兰小姐幼时情谊之深,更明白少主此刻是被巨大的失望和痛楚冲昏了头脑。兰羲的反应固然冰冷绝情得令人心寒,但她归京后的处境也绝非寻常,这反常的安静背后必有隐情。然而,看着燕稷那双被怒火和伤痛彻底蒙蔽、几乎失去理智的眼睛,墨阳知道,此刻任何为兰羲开脱的言语,都只会火上浇油。
燕稷不再看墨阳,也不再看那早已消失在雨幕尽头的马车。他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着与兰府马车相反的方向走去,玄色的身影决绝地投入滂沱的雨幕之中,仿佛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全身浇透,寒意刺骨,却浇不灭心头那团熊熊燃烧的、混杂着痛楚与暴戾的火焰。
“查!”冰冷的一个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刃,穿透重重雨幕,砸在墨阳耳中,“给我查清楚!她回京后的每一日,接触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我要知道,这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究竟……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墨阳看着燕稷消失在雨中的背影,那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被彻底压弯又强行反弹的、孤狼般的狠戾。他沉默地立在原地,雨水顺着脸颊滑落。他知道,那个曾经明朗如朝阳的少主,在今日这场冰冷的重逢和刺骨的背叛之后,心底某些珍贵的东西,已经彻底碎裂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更冰冷、更坚硬、也更危险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檐下的铁马,在狂风中发出更加急促而凄厉的铮鸣,一声声,如同战鼓,敲在这风雨飘摇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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