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昶敏锐地察觉到沐骁的状况很不对劲。
他的心绪似乎正急转直下，体温迅速降低，全身都已变得虚软，仿佛忽然放弃了挣扎，彻底向虚无的什么投降了。
——沐骁反抗的意志正在飞速减退。
季昶有些慌了，他顾不得暴露什么，仓促地跪坐起身，将沐骁翻了过来。
沐骁毫无反应，瞳眸紧缩，脸色灰败，呼吸微弱，看起来几乎要死了。
季昶心头重重一跳，立刻去探他的脉象。
……很不妙。
他的确做得太过了。
季昶忍不住自责，但此刻却不是自责的时候。
他必须要救人才行。
沐骁只是觉得可笑。
在意识到季昶就是月无纪的那一瞬间，他仿佛忽然被剥离了自己的身体，仿佛骤然跌落，而后空落地悬浮在一个隔绝了外界的虚空中。
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唯一牵引他的只有脑海中嘈杂的、不断旋转的念头——
月无纪不肯再原谅他，不肯再信任他，所以连最后一点辩驳的机会也不肯给他。
月无纪怨恨他。怨恨到只肯以季昶的面目面对他，只肯用最刻薄的言辞折辱他，只肯用最暴戾的虐刑折磨他。
月无纪的失望、怨怒和痛苦，不是已经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身上了吗？
月无纪已经死了。
季昶都不肯做月无纪了。他又怎么可能再见到月无纪呢？
他的执拗，已经没有意义了。
那就放弃吧。沐骁想。
没有什么值得挣扎的了。
他还要坚持什么呢？
或许他就不该妄求破镜重圆。
或许他当年就不该背叛月无纪回京。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执着地跟在月无纪的身后。
是他不该贪图自己不该爱的人。
是他杀死了月无纪。
是他错了。
无纪……
不……季昶，
他想，
你的怨恨，我明白了，我会带走——
所以，别再恨了。
季昶全神贯注地忙碌了一天一夜，总算把半只脚已踏入地府的沐骁给拉了回来。
疲惫地跌坐在床榻旁的脚凳上，季昶倚着床边，枕着胳膊，顷刻便像失去了意识般昏睡了过去。
青霜静悄悄地走进来，看着还衣衫不整的自家主上，微微皱了皱眉，寻出一件外氅盖在了他的身上。
季昶竟然没有被惊醒，显然已疲倦到了极限。
青霜叹了口气，退出屋外，将门轻轻地闭了上。
玄琊正等在门口，见他出来，立刻问道：“怎么样？人还好吗？”
青霜瞥了他一眼：“你问哪个？床上那个？还是床下那个？”
玄琊疑惑地望他：“……啊？”
青霜翻了个白眼，道：“虞帝救回来了，主上累得睡过去了，现在俩人都睡着，都没事了。”
玄琊还有些忧心忡忡的：“主上不会还要继续……吧？”
青霜摇了摇头：“应该不会了。”他回头望了眼闭锁的屋门，续道，“如果顺利的话，以后，咱们恐怕要有个城主夫人了。”
季昶却没有这么乐观。
他已经将沐骁身上的毒和束缚都尽数解了，但沐骁还是像失明的时候一样，即便伸手在他的眼前晃动，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沐骁的眼睛里没有光了。
——沐骁是多么执拗的人啊，他的眼中永远都燃着一簇火，总让这双眸子亮得惊人。
他得有多绝望，才彻底熄灭了那簇火呢？
季昶不断反刍那夜他究竟做了些什么，沐骁究竟发现了什么，才让他像张到极致的弦忽然崩断了似地，如此干脆地放弃了全部，连求生的意志都丧失殆尽，仿佛对这个世界已毫无留恋。
他明明，还没有见到月无纪……
季昶蓦地一僵。
……他毕竟没有办法，完全假装成另外一个人。
当他真正想要结束这件事的时候，真实的他自己，就已掩藏不住了。
而沐骁，沐骁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他的人。
因为意识到季昶就是月无纪……
……意识到这样虐待他的人原是月无纪，沐骁就崩溃了吗？
……
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啊……
季昶颤抖着捂住自己的脸。
第一次，他因为愧悔和无助而感到绝望。
他能做些什么呢？
他还能做些什么，才能重新唤回沐骁？
沐骁变得像一个空壳。
他的躯壳被季昶养得极好，季昶用上了他能用的所有手段，最金贵珍稀的药材，最醇厚干净的内力，最高明的医毒兼攻之术，乃至他的血肉——但凡他有的，季昶统统都用在了沐骁身上。
沐骁身体上所有浸染着暴戾的痕迹都消失了，呼吸平顺，面色红润，完全是一个正常人的模样，看着甚至比一旁苍白憔悴的季昶还要健康。
但沐骁的灵魂不在这里。
季昶呆呆地坐在床边，望着已在药物作用下陷入安眠的沐骁。
沐骁睡得很恬静，无病无伤，只是睡着。
沐骁就在他的身边，在季昶伸手就能握住的地方。
可季昶却感觉沐骁遥不可及。
他的眼前仿佛正矗立着一堵一望无际、高不见顶的铜墙，这高墙隔开了他与沐骁，他站在墙脚向上望，拼命想要越过它去寻沐骁，却无处着力，无以攀登，他一直尝试，却一次又一次地滑落、失败、徒劳无功。
他也想过干脆直接打破这个壁垒，可他殚精竭虑、苦苦思索，用尽了全部力气，仍找不到击碎它的办法。
这个月来的第无数次，季昶感觉自己已无计可施。
……但他怎能放弃呢？
他绝不会放弃的。
一阵叩门声惊动了他，季昶回头望了一眼，熟悉的人影正在门外晃着。
他稍稍提起了精神，唤人进来。
青霜带着愠怒的表情走在前面，禀报道：“主上，我说了天色已晚，有事明天再说，但玄琊非要现在见您，说有急事回报。”
日夜时辰对季昶来说早就无所谓了。反倒是那份急报，确实引起了他的注意。
季昶道：“无妨。什么消息这么着急？”
玄琊满面愁容，偷偷觑了一眼睡着的沐骁，边越过青霜，双手呈上一份明黄色封皮的折子，道：“是虞京发来的密报。虞帝的亲信透过普明寺的渠道接连向我们递了三份，全是请求虞帝尽速回京的。”
季昶展开速读了一遍，大意是虞帝离京已近两个月，京内流言渐起，太子已向北宫叩问了三次，情势逼人，请虞帝尽速回京，或至少回文指示，是否按约开启遗诏……
看到这里，季昶微微一顿，抬眸望向玄琊，疑道：“什么遗诏？”
玄琊刚迟疑了一下，就被青霜从背后怼了一肘子，立马开**代道：“据消息说，是虞帝离京前秘密立下的遗诏，还跟近臣约定过，若百日不归，或太子叩问三次无果，就开启遗诏，传位储君。”
季昶默然，他低头仔细瞧着，折子上墨迹淋淋的“遗诏”二字仿佛渐渐浸上了血。
沐骁早就做好了打算——他甚至做好了死的打算。
就算会死，他也要来。
因为……他们约定过。
沐骁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求见端城之主的呢？
……而他，居然那样回应了沐骁。
“……白季还在虞京吗？”恍惚了许久，季昶终于回神，低声继续问道。
他感觉嗓子干涩，似乎连吐字都变得艰难起来。
玄琊小心翼翼道：“在，他差不多同时传回了一样的消息，也在等主上的命令。”
季昶微微点了点头，道：“让白季配合沐骁的亲信，帮他们分担一些压力，至少再拖一个月。另外，把虞国和昌国两地的棋子也都交给白季，全权由他调遣，他知道该怎么做。”
玄琊担忧道：“一个月，够用……”
话未说完，后小腿已被青霜狠狠地踹了一下，玄琊立刻噤声，不敢再说下去了。
季昶没有回答。
他也不知道。
但至少，不能就这么放弃。
属于沐骁的一切，都不该被放弃。
正事说完，青霜快速地将玄琊拽了出去，屋内又只余了他们两个。
季昶稍微靠近了沐骁，虚虚伏在他的身上，与他十指相扣，一如之前一个月他常常做的一般，在沐骁的耳边低低叙了起来。
“沐骁，你听到了吗？是虞京传来的消息。”
“你的臣民在唤你回去呢。”
“太子去找了你三次了，你还这么年轻，你的野心，你一统天下的事业还没有完成呢，你甘心就这么传位于他吗？”
“……我明白那份密信的意思，你有一群很好的属下，他们很可靠，也很忠诚。我让白季去帮忙再拖一个月了，可若一个月之后……一个月之后，我不知道还能再拖多久。”
“但是你放心，我会赌上我所有的一切。属于你的东西，我都不会放弃的。”
“我绝不会，再放弃你了……骏儿……”
季昶顿住了。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竟不由自主地唤出了这个名。
这两个字像是从他心里流出来的。好像它一直躲藏在心底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缓缓漂泊了十年的时光，又借着他的口，忽然滑入了现在。
……是啊，他不是知道的吗？
东方骏与沐骁原就是一个人。
就像月无纪和季昶，永远都只能是一个人。
他也装过，装自己只是季昶，可他连自己都骗不过。
他连假装都失败了，又怎么可能真的变成另外一个人呢？
东方骏被杀死了吗？不，只要沐骁活着，东方骏就一直在。
他不是早就已经看到了吗？
——在第一次见到沐骁的时候，他就已经看见了他。
东方骏从未离开过。
季昶恍惚地想着，恍惚地笑着，恍惚自己似回到了十年之前、他低低唤着“骏儿”的那时候，恍惚地感觉手心里似乎被什么轻轻地挠了一下。
……！
季昶蓦地清醒过来。
外间已天光大亮，昨夜他竟不知不觉地伏在沐骁身上睡了过去。
他不能再这么压着沐骁了。
季昶想着，边小心地避开沐骁的身体，将自己撑了起来。
随之抬起的视线滑过沐骁的眼睛时，季昶猛地一滞，就这么僵在了那里。
在那双眸里，他看到了一点光。
——沐骁的视线，正凝在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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