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霜怒气冲冲地闯进书阁的时候,玄琊正埋在文书堆里睡得昏天黑地,一缕涎水将落未落地悬在嘴角,看着危险异常。
“嘭!”地一声巨响,震得玄琊险些没从椅子上掉下去。
顶着右半边脸上红墨相间的印子,玄琊捂着受惊的小心脏迷茫地左右瞧,目光扫过青霜的瞬间,人立刻清醒了过来。
青霜强忍怒火,一字字问:“主上呢?”
玄琊苦着脸,可怜兮兮地抱紧了怀中刚批了一半的文书。
和狠心城主临走前兴高采烈丢给他的金玉令。
青霜:……
距离端城最近的虞国府城名唤抚远,每年五月廿七都会举行花朝灯会,昔年还是月无纪的季昶与还是东方骏的沐骁就曾无意中撞上过一次,买了个荷花灯一起漂在了水里。
自那场战役之后,险些真死了的沐骁又在端城好生将养了三年,熟悉环境的同时,还逐渐接手了部分此前玄琊负责的事务,以治理虞国朝堂的雷霆手段,帮季昶及时稳住了端城内部隐而未发的动乱。
琢磨着三年过去,无论是端城亦或虞国都渐渐从那场虞帝“战死”的战役中恢复了过来,人们对端城之主的记忆许已渐渐淡忘了,季昶就将金玉令丢给玄琊,拉着沐骁夤夜离城,越过边境,偷偷潜入了左近不远的抚远城。
抚远城是面向端城边境的重要关口,沐骁曾领兵驻军在此,乘辇出入过不少次,翻墙溜进来还是头一回。
“居然真的进来了。”沐骁忍不住开口批评了一句,“守备简直……薄弱得令人发指。”
季昶笑吟吟看他:“骏儿莫非是嫌我的功夫还不够高么?”
沐骁不禁面上一红,抬手抵着他的肩膀,想要下去——
凭沐骁的功夫的确越不过这等高耸的城墙,所以他是被昔年勇夺天下第一的月无纪亲昵地抱进来的。
既然面对的是月无纪,拦防不住,也情有可原。
已退休的前虞帝大度地宽恕了抚远守军的“失职”。
此时天才刚蒙蒙亮,二人来得太早,便想寻个地方先消磨一下时间。
恰好听到路过的酒楼底层传来说书人调弦的声音,夫夫商量了一下,在大堂靠边的位置落了座。
为了以防万一,季昶还简单束了个面纱,将下半张脸隐隐绰绰地遮着。但这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样,却更引人无限遐思。
二人仅仅是在这儿坐着,就惹来了明里暗里无数窥探的视线。
若非陪同的沐骁看起来足够凶悍、气势惊人,恐怕早就有人耐不住性子想上来调戏了。
季昶并不在意旁人对他容貌的打量和觊觎——这也是他十来年前能顶着这张脸百无禁忌地四处溜达、挑遍天下名师的原因。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以端城之主的身份在虞国大肆招摇过市一次了,难保不会有人凭着模样认出他来。
他本人倒不会因此怎样,但端城城主贸然出现在虞国境内,一定会带来一些额外的麻烦。
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先帝”沐骁呢。
正想着,说书人醒木一拍,朗声道:“诸位看官,今日咱们就来讲讲老邻居端城,想那端城之主季昶……”
虽然添油加醋地说了很多假兮兮的细节,但总体上把季昶夸得很舒心,一旁的沐骁听得也很专注,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说书人讲到端城之主百年来首入虞京,姿容之美,惊艳天下,边说还边举起了桌面上对折的一张皱皱巴巴的画像,信誓旦旦地说:“这就是驰名天下的妙笔先生当年笔绘的人像,就是那纱帘之下的惊鸿一瞥,让妙笔先生念念不忘,奋笔疾书,画下这张珍贵的图画,让我们能一睹端城之主的殊丽风采……”
季昶听得好奇,不由侧头仔细瞧了一眼那画。
……
……
怎么说呢……
总之,当事人脸色顿时就拉了下来。
这都画得什么歪瓜裂枣!!
季昶恼怒地想。
这么想的显然不止他一个,坐在对面桌上的一个锦衣公子也连连摇头,开口驳道:“这般姿色也敢称殊丽?”
说着,他手中的扇子就指向了季昶:“诸君看看,这画中人的模样比之这位公子何如?”
在座人等纷纷瞧了过来,口中连称不如。
那公子同季昶告了声罪,又对说书人道:“连过路的美公子都不如,还能叫惊艳天下?这怕不是张假图吧?”
满堂倒彩声中,说书人赶忙给自己找场子:“这就是妙笔先生的真迹,那季城主就是这副模样,您不论去哪儿看,那季城主的人像都是这般,惊艳天下的说法许是一家之言,但看图样,称一声端丽清秀肯定是绝没有问题的……”
季昶:“???”
沐骁听到这里,总算忍不下去,不得不将刚刚端起来的茶水放下,掩嘴笑得浑身乱颤,当着“受害人”的面还不敢笑得太大声,忍得眼角都有些湿了。
季昶:“……”
季昶心中气得要死。他自己是不在乎长相如何、传言如何,但问题是——身边还有沐骁啊!!
自忖被狠狠削了面子的季城主眼尾红红的(气得),却只默默咬唇,委屈巴巴地看着乐不可支的沐骁。
沐骁笑得脸颊酸,无意中抬眸瞧了一眼。
沐骁:“……”
沐骁忽然就(被美人蛊惑得)笑不出来了。
沐骁清了清嗓子,桌案下的手已揽住了季昶的,软声劝他:“无纪,何必跟路人置气呢?只流传这幅画像不也挺好的,至少走在路上也不必担心被人认出来。……我晚上给你买个荷花灯,就不气了,好不好?”
唔……
倒也有些歪理。
季昶勉强同意。
看在花灯的份上。
心满意足地抱着老婆亲手挑的荷花灯,季昶拉着沐骁的手,还完全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只道:“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沐骁心中隐约浮起了一个猜测。
在抚远府城向南几十里,有一个小谷。
那里曾有月无纪和东方骏的家。
小谷临近的山下有一个小村。季昶拉着沐骁走到村口,迎面而来的是一位拄拐的老先生,正被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壮小伙扶着,显然是有意等在那里。
看到他们远远走来,老人立刻激动地朝前迈了两步,连声道:“月医师!月医师!……诶呀,你们真回来了啊!”
季昶快走了两步,扶住老人,和他笑着寒暄起来。
沐骁也在打量他们,渐渐地回想起已有些淡漠了的过去来。
老人是十多年前这个村里的木匠头人,小谷里的家能建起来,多亏了老人招呼人帮忙。就连他们两个的婚宴都是老人帮着张罗的。
至于老人身边的小伙子,沐骁一时回想不起,但感觉有些眼熟……
青年也正眼睛晶亮地望着沐骁,见他似有些疑惑,立刻露了个大大的笑脸,大声道:“骏大哥!是我啊,我是小宝!”
沐骁顿时忆了起来。
小宝是老人的孙子,那会儿还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天天围着他骏大哥长骏大哥短的喊,发现他会功夫之后,又缠着要他教自己练剑,可惜才教了三招,他就接到了京里的来信。
想着这些,沐骁不由软了神色:“是小宝啊。你都长这么大了。”
老人也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可不是嘛。东方小哥也长大了,那会儿还是个壮小伙呢,现在都是大人了。诶呀,东方小哥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月医师一直等你,小宝也天天吵着要去山里寻……”
“爷爷!”小宝拽了拽老人的胳膊,低声喊了一句。
沐骁心头猛地一缩,指尖麻痹了一阵,面上却还笑着,简单解释了一句:“是,那时我家中突然有事,所以走得有些匆忙。”
老人关切道:“小哥去了那么久,一定是不好处理的大事吧……”
沐骁点点头,又道:“老爷子放心,都处理好了。处理好之后,我就回来找无纪了。”
老人高兴道:“好好好,小两口还是在一起才好。你们还愿意回来,我们是真开心……”
季昶已默默捉住了沐骁的手指,轻轻揉捏了两下,边问:“齐老,我之前来问的材料不知准备的如何了?随信附的钱还够用吗?”
老人道:“够用,够用得很,月医师,那木料我们早就备好了,都是上等木材,今天就能进山。你放心,我腿脚还利索呢,你们家的雕花,我一定给做得漂漂亮亮的!”
季昶笑道:“好,您的手艺,我们都放心。”
跟着队伍进山的路上,沐骁有意落在队尾,悄悄拽了下季昶的衣角,压低了声音问:“无纪,这次出门仓促,你真要在外常住吗?”
季昶反手握紧了他的,应道:“倒不一定常住。我只是想,无论是躲懒还是发呆,总要有个熟悉的地方才好。”
沐骁心里一暖。
他初到端城那阵,难免有些不习惯的地方,偶尔会找些不同寻常的避人地方放空发呆——他并不会避着季昶,但季昶每每寻到时也总是默默陪在远处、不会强硬地打扰他。
可避人的地方并不一定无人,有时连着寻了几处都不得心,在外面逛一圈也就回去了。
这情况不常发生,没想到竟叫季昶记在了心里。
季昶静默了半晌,忽地又续了一句:“我还想……再赔你一个荷花池。”
沐骁怔住了。
荷花池挖在小屋前,无论是面积还是形状都与过去一模一样。
沐骁把新打的躺椅搬到池边,看着季昶将花朝节上买的荷花灯拴在了池的一角——刚好在昔日简单点缀了荷花的地方。
那是少年的他亲自选的地方,他固执地觉得这样最恰当、最好看。
沐骁倚躺在椅子上,望着熟悉的天空,熟悉的山影,熟悉的花花草草,熟悉的小院,熟悉的荷花池,恍惚中,竟感觉自己似乎一直生活在这里。
就像……他们从未离开过。
季昶从未毁掉过这里。
曾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所有背叛与伤害从未发生。
他们只是月无纪和东方骏,村人眼中的月医师和东方小哥。
他们的生活一直都是这样,平淡无奇,安恬闲适。
沐骁忍不住抬手,缓缓遮住了自己的眼。
他感觉现在的自己已看不了这样美好的画面了。
一双唇忽然柔柔地落在了手背上。
随即,他的手被人轻轻拨开,月无纪的脸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骏儿……”月无纪温柔地唤了一声。
东方骏已泪流满面。
他终于彻底按捺不住打心底里涌起的莫大的委屈,猛扑进月无纪的怀里,放肆地嚎啕大哭起来。
唉……主上和公子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啊……
玄琊苦着脸觑了一眼坐在下首的青霜,又看了看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
这都攒了一个月了……
太苦了,这日子太苦了。
玄琊偷摸抹了抹眼角。
天上地下哪位神明都好,行行好吧,赶紧把乐不思蜀的两位主子扔回来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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