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锦一直有一套独属于他自己的认人准则。
比如曾经的“朋友”刘老头和陈涛，他们帮自己看清这个世界原本的模样，而暮锦帮他们完成未尽心愿，在他看来这是朋友间的互相帮助，也是平等的交换。
而像是何三光那样的乌，他只遇见了那一个，那晚暮锦通过他，已经见证了更大光圈中的色彩，可在他眼中，那却仍是有边界的，并不是常人眼中世界的模样。
但现在，同样是夜晚，他却看见了铺满视野的盈盈月光；看见了雨后泥土的形成的泥泞弯痕；看见了远处受到惊吓逃窜的野猫是什么花色；甚至就连被夜风吹拂产生的摇曳树影，于他眼中也仍是清晰可见。
原来这才是一个正常的，没有任何“边缘”的世界。
这个“客户”应当来头不小，暮锦心里想着，神色也变得有些纠结起来，像是不知道自己能否帮这样一个“厉害的朋友”解决他所遗憾的事。
这样生动的表情转换自然落到了山月的眼中。
此时他一改方才的慵懒，剑眉轻挑，像是对自己这般轻易被发现颇为意外。随即便不在遮掩，就这样大方走到了暮锦身前。二人身高差了不少，暮锦需要仰着头才能看清来人的模样。
入乡随俗。山月来之前早就被追云逐玉二人补过课，是以此刻他早就换了一副与这个时代相匹配的模样，一席黑色大衣遮盖不住长腿，碎发之下，还是那双惑人心志的狐狸眼。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发动“蛊惑”，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现下的宁静。
“呜哇哇哇……”
灵主大人的气息太过骇人，一旁的小婴灵被他吓哭了。
“你，能帮帮他吗？”
帮这个字倒是用的不太妥当，这毕竟算是灵主大人的分内之事，暮锦甚至连他的动作都没看清，哭声响亮的小身影便已不见。
“你好，我叫暮锦。”
察觉到眼前的少年一直仰着头，山月贴心的弯下身子与他平视，四目相对，一个含笑中满是探究，一个纯善的带着期盼。
确是个普通人。
他一定很厉害！
短短对视过后二人得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答案，山月眼底的兴味更浓烈了，他绅士的伸出右手，平常的动作也难掩矜贵之感，仿佛二人此时并不是在一片村中坟地，而是在一场名士齐聚的酒会当中。
“你好，山月。”
山月，这两个字一出口暮锦便有些惊讶的眨了眨眼，毕竟这并不太像一个正常的名字，不过他还是伸出手准备回应一下眼前之人，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次他的手不再是从虚影中穿过。
一只白皙细腻的手试探性的向前，却刚好与那骨节分明的指尖相对，这一瞬间暮锦好似感觉到了一阵刺骨的凉意从指尖传来，只一秒便恢复如常。
这是暮锦第一次与“人”握手。
指尖的凉意一触即分，因着暮锦特殊的体质，他确信面前这个高大俊朗的男人并不是“人”，而他却并不知道为何他看起来与百溪村的每个人并无不同。
没有黑雾，还能与人正常接触。
山月也同样打量着暮锦。他在眼前的少年身上看不见别的气息，他是人确认无疑。他还不知道暮锦那“看色识魂”的能力，此刻他与单羽当初的想法一致。
这少年并非普通人。
既然一时看不出那他也不介意多耗些时日。而令山月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刚好缺的借口，竟然由暮锦口中说了出来。
“你要是有什么麻烦，我可以帮你，不过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你能暂时先跟在我身边吗？”
暮锦眼中的“算计”都要写在脸上，山月看着他那满脸都在说“你快同意啊！”的神情不禁勾唇一笑，如他所愿的应了下来。
“好啊，我刚好无处可去，暮锦愿意收留我吗？”
“愿意！”
少年的欢喜不曾掩饰，说完一把抱起白日捡来的树枝，示意山月跟上自己便朝着树屋走去。
树林中寂静斐然，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前后而立，暮锦并未看见，身后之人的脚下有一个颀长黑影，山月是有影子的。
山月的确跟着他走了，一双长腿挪动的步子不大，就那样懒散的跟在身后，看着连背影都透露出开心的暮锦，竟然有种自己才是那个被“套路”的人。
这个词是他最近网上冲浪的时候学到的，对，冲浪也是。
不过有了这种错觉的山月并未有丝毫的不安，甚至还期待着这个人类少年究竟要对他做什么。直到一向挑剔的灵主大人看清面前简陋的树屋之后，方才还一直带着兴味的眉眼突然僵硬了一瞬，对少年感兴趣是真，但并不代表他能接受陪他待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之中！
而暮锦并未察觉到身后之人的情绪变化，他先是将树枝放在干燥的墙角，随后打开灯，自己先是兴致勃勃的环视一圈，这是他第一次将“朋友”带回来，所以也是第一次看见屋内事物原有的样貌。
正当他新鲜之际，山月也渐渐松下了蹙起的眉毛。
这屋子外面看着不怎么样，可里面倒是温馨干净。看着少年身上洁白的衣服，他心中的不满少了一些，可却仍没有长留在这里的打算。
“你饿吗？这里有吃的。”
第一次在家中招待朋友，暮锦还有些不知所措，一脸认真的将手中的食物奉上。而山月看着那些所谓的吃的，面上虽然还是一副平常姿态，可平日并不亏待自己的灵主大人内心却不免生了疑问：“他平日里就吃这些？难怪长不高。”
出口的却是十分懂礼的一句：“谢谢，我不饿，你忘了吗，我不是人，不需要这些。”
“哦对对对，那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
他看着与常人并无不同，暮锦倒是真忘了他并不是人，一阵水声过后，洗完漱的暮锦身上带着皂角的香气。看着这人从自己眼前走过，随后径直上床并且盖上被子之后，灵主大人的眼皮还是不可避免的抽搐了一瞬。
暮锦：“你不会走吧？”
山月：“……不会。”
得到肯定后的人先是不舍的环视一圈，随后便真的安心的闭上双眼，还不忘再送山月一句：“那明天见，晚安啦，我先睡了。”
眼睛很重要，暮锦想再多看看有颜色的世界更要注意休息。
……
许久未曾感受人间烟火的灵主大人当真被噎了一下。
难道是他真的睡得时间太久了，这人间已经变成了人和灵都能如此相互信任的模样？
可少年已经呼吸平稳，好像并不觉得被人，在他眼中应该是“鬼”看着睡觉有什么不对。这不知出自何处的信任让山月不禁轻笑出声，这少年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趣一些。随后他便坐在了屋内唯一一张椅子上，就这样看着睡姿安稳的暮锦直到天明。
一夜无梦。
当第一缕晨光打在暮锦眼前，他睁眼便能看清周遭的光亮之时，他觉得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候。
这是暮锦记忆中的第一个秋天。曾经树上的绿叶已经变得红黄相间，那些火红的叶子铺满在地，蓝天依旧，万里无云，这样的景色他好像怎样也看不够，目光所至，他也看见了不远处的山月。
能让自己看清这样好的景色，暮锦很是感恩，所以“为朋友解决难题”这件事当即便提上了日程。
“昨晚睡得怎么样？”
有了日光的加持，暮锦对于山月的样貌有了新的认识。
他很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看着人的时候缱绻深邃，仿佛带着难以言说的深情，可暮锦总觉得他怪怪的，就好像那笑意的背后还带着那么一丝……邪气？可对于新朋友的问候，他还是如实回应。
“我睡的很好，不过让你等的时间长了一些，现在能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吗？”
睡了一百年的山月并不擅长给小朋友讲故事，而且他那些曾经的记忆也大多烦躁无味，可面对眼前迷影重重的少年，他并没有拒绝。
“当然。不过我的故事有些复杂，可能你需要给我一点时间准备。”
“好，我等着你。”
暮锦说完便转过身去，生怕山月看清自己眼中掩饰不住的笑意。其实他觉得自己这样有些不好，不该因为这位“朋友”能帮自己看见正常的世界便期盼着他能晚一些离开。
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一旦帮着他放下对人世的执念，山月便会向曾经的每个灵魂一样消散。所以他要趁着现在对这个朋友更好一些。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百溪村名字的由来便是村中水源发达，数不清的小溪清澈见底，涓涓交措，所以名为百溪。
暮锦要带山月去的地方便是这里。
只不过这处平时来往村民较多，他知道他们大多不喜自己便也并不上前。可今日不同，他想带着自己这位朋友看看这村中最美的景色。
山月欣然应允，由着暮锦在前方带路，不多时二人便到了目的地。
“这水好干净！”
这也是暮锦第一次清楚的看见这里，相比于被他带来的山月，好似他才是更为欢喜的那个。
有些畏冷的少年此刻激动异常，细白的手指搅动着洁净的溪水，眉眼间满是笑意。
“景色不错。”
只是不知这个评价究竟是给这风景，还是面前戏水的少年郎。
“你喜欢就好。不过我也很少来这里，因为……”
暮锦的心情很好，可能他原本就是一个喜欢聊天的人，只不过从前往往他才是那个倾听的角色，直到这次遇见山月，他不知怎的竟然觉得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只是刚刚开口，一道属于旁人的怒喝便传了过来。
“喂，你这么晦气，谁让你来这里的！”
这话难听，山月当即变了神色。
这样的话从前也听得不少，暮锦并没有很在意，他知道世间的原本的模样，本来便包含着恶意。而这次他更是亲眼看清了村民眼中的厌恶，除此之外，还有着一丝忌惮。
这个总对着空气喃喃自语的少年与他们是不同的，是异类，他们怕着他，却在他没做出任何事情之前用更大的恶与之相对。
暮锦原本的确不在乎这些，只是今天这里并非只有他一人。
“这百溪并不属于任何一人，你能来，我们便也能来。”
那看着不比暮锦大几岁的男孩没想到他还敢回应自己，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刚想上前威慑一番，不料方才还灵活的双脚此刻却好似粘在地上一般，根本挪动不了半步，而下一秒他就感到一股力量自身侧袭来，随即便身子一歪，整个人不受控制的跌进了秋日并不温暖的溪水里，这水明明还不及他腰深，可他却怎样也站不起来，挣扎之间，他好像看见了暮锦身边出现了一个虚无的影子，正眉眼冰冷的看向自己。
想起刚才暮锦口中的“我们”二字，一股更大寒意涌上心头，男孩这时才真的感受到了恐惧：“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放过我吧！”
见他这一系列不符合常理的举动暮锦便看出来是身旁的山月所为，随即有些意外的看着这位“表面十分正经”的朋友。
好在山月也只是想小惩大诫，看水中扑腾的人快被吓得尿裤子，便也停手，那人随即便哭嚎着向家中跑去。
“救命啊！有鬼！有鬼！”
……
“既然这里的人不喜欢你，为什么还待在这？”
暮锦并未反应过来，本来应该由他主导的位置在不经意间早已被调换，此刻他则是在认真的思考该如何回答山月的问题。
其实很简单。
为什么待在这？不过是因为他记忆的起始就在这里，空白的过去让他没有别的去处。
“他们好像都很忌惮死亡，所以不管我到了哪里，恐怕他们都不会真心的和我交朋友。”
山月看出了暮锦看似释然的脸上隐藏着的落寞，看来他心里对这自己能被认可这件事仍是有着期盼。
只是对于死亡的畏惧是人之常情，所以与之相关联的每件事大家都讳莫如深，这种情感是有着漫长岁月的山月永远不能理解的，可现在的他却认识了一个有意思的人类少年，他想着若是有朝一日他也于世间消散，自己恐怕会小小的可惜一下。
“或许你的朋友不在这呢，外边的世界还很广阔，每个人的眼界不同，你应该出去看看。”
“可我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此时还没接触过网络的暮锦对于外面的世界一窍不通，而他的懵懂无知刚好中了山月的下怀。
只听他原本有磁性的声音如今夹杂了一丝引诱，
“我的那些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你不是想知道我的故事吗，刚好，陪我一起找寻一下。”
下一章就开启城市生活了，然后就是破案暮暮上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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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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