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丝裹着寒意,斜斜地打在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像无数道细密的泪痕。谈筱芊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审计报告,指尖在 “账实不符” 四个字上反复摩挲,指腹的温度也暖不透那冰冷的宋体字。
手机在桌角震动时,她正被领导的电话训得耳鸣,瞥到屏幕上 “泽洋” 两个字时,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消息只有三个字:“我输了。”
上周谈泽洋瞒着林阿姨去参加市里的电竞选拔赛时,特意拍了张赛场入口的照片发过来。照片里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连帽衫,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下巴绷得紧紧的,背景里 “城市电竞联赛” 的横幅被风扯得咧咧作响。
“要是进了决赛,” 他难得发了条长消息,“就能跟俱乐部签试用合同,到时候我搬出去住,我妈就不用总跟我生气了。”
谈筱芊那天特意提前下班,买了杯热奶茶蹲在赛场外的台阶上。秋风卷着落叶扫过脚踝,她盯着手机屏幕,看他断断续续发来的赛场碎片 —— 对手的电脑、裁判的计时器、休息室墙上贴着的 “禁止吸烟” 标识。直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她手里的奶茶也凉透了。
“怎么会?” 她指尖发颤,敲了半天才发出这三个字,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审计报告上的红章突然变得刺眼 —— 那是她上周被迫签下的 “情况说明”,领导说 “只是走个流程”,此刻却成了纪检组手里的 “关键证据”。
谈泽洋隔了四十分钟才回消息,只有一张照片:比赛台的地面上,散落着半截断裂的耳机线,是他用了三年的那副。“最后一局团战,线断了。”
谈筱芊盯着那截耳机线,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他家撞见的那场争吵。当时谈泽洋攥着裤脚的右手,食指关节处有块浅褐色的疤 —— 后来他才说,是被学校里的男生推搡时撞在楼梯扶手上划的。那天他说 “打游戏能赢比赛” 时,眼里的光比电脑屏幕还亮,可此刻那截断裂的耳机线,像条死蛇,蜷在冰冷的地板上。
“耳机坏了可以修,” 她咬着下唇打字,舌尖尝到淡淡的血腥味,“人没事就好。”
消息发出去,领导的电话又打了进来,语气里的不耐烦像冰锥:“小谈,审计署的人已经到了,你那批发票的事,最好还是想清楚怎么说。”
她挂了电话,看着电脑文件夹里那些被篡改的采购单据,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 张姐上周还笑着拍她的肩,说 “年轻人多担待”,转头就把所有签字记录推到了她头上。
被纪检组约谈的那天,谈筱芊在走廊里撞见了张姐。对方穿着新买的驼色大衣,香水味像层密不透风的膜,裹着她走过时,低声嗤笑:“早跟你说别太较真,你看,把自己套进去了吧?”
谈筱芊想质问,喉咙却像被灌满了水泥,只能看着那抹背影消失在电梯口,电梯门合上的瞬间,她看见自己的倒影 —— 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比眼影还重。
晚上被允许回家取东西时,她在小区便利店买了罐冰啤酒,蹲在路灯下喝得眼泪直流。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扫过脚背,像有无数只冰凉的手在拽她的裤脚。手机震了震,谈泽洋发来张照片:他房间的墙上,那张三米长的游戏海报被撕了一半,露出的墙纸上,有片淡淡的黄渍,是上次她打翻牛奶留下的。
“老师说加体育分能考重点高中,” 他附了行字,“抱歉姐,我以后不打游戏了。”
谈筱芊捏着啤酒罐的手猛地收紧,罐身凹下去一块。
她想起夏末那个午后,少年坐在电竞椅上,指尖在键盘和鼠标上翻飞的样子。阳光透过窗帘缝落在他发顶,像撒了把碎金,他说 “打游戏也能当职业” 时,嘴角的弧度比游戏胜利界面的光效还亮。可现在,那张被撕烂的海报像只被剥开的蝉蜕,空落落的挂在墙上。
“挺好的,” 她吸了吸鼻子,把眼泪蹭在袖口上,“至少来说,跑步比打游戏暖和不是吗。”
那边回了个 “嗯”,后面跟着个流汗的表情包 —— 还是他常用的那个二次元小人,只是此刻看起来像在哭。
林阿姨打来电话时,谈筱芊正在收拾行李。行李箱拉链卡住了,她蹲在地上跟那截拉链较劲,听见电话里林阿姨带着哭腔的声音,手突然松了。“筱芊,你快来看看吧,洋洋他…… 他三天没出房门了。”
谈泽洋的房间比上次乱了十倍。校服外套扔在电竞椅上,袖口沾着块暗红的污渍,像是番茄酱又像是别的什么。地板上散落着泡面桶,汤渍在地毯上晕成深色的花。唯一整齐的是书桌,他把所有游戏设备都塞进了纸箱,箱口露出半截数据线,像朵干枯的叶片。
少年蜷缩在床角,背对着门口,肩膀窄得像片叶子。谈筱芊走过去,才发现他在发抖,不是冷的,是那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颤。
“他们说......我是骗子,” 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说我拿了俱乐部的定金,故意输掉比赛。”
林阿姨端着杯热水进来,手一抖,水洒在地板上,腾起细小的白雾。
“学校论坛上都在传,说他打游戏骗钱,”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也没察觉,“我去找那几个家长理论,他们倒说泽洋带坏了他们家孩子……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谈筱芊蹲下身,看见谈泽洋枕头下露出半截笔记本。翻开的那页画着她游戏中的人物形象,旁边歪歪扭扭的写着她的名字,用红笔在“保护姐姐”四个字上圈了圈—— 是他们第一次组队时,他随手画的。图底下有行小字,被笔尖戳得破了纸:“如果输了能让他们别找我妈麻烦,值。”
她突然想起比赛那天,他发来的最后一张照片里,休息室的镜子反射出个模糊的身影,穿着和张姐同款的驼色大衣。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下,疼得她喘不过气 —— 那些造谣的家长里,有个是张姐的远房表哥,她在公司年会上见过。
“我们去澄清,” 谈筱芊合上笔记本,声音稳得不像自己的,“比赛录像、聊天记录,都能证明你没撒谎。”
谈泽洋摇摇头,指尖在床单上抠出个小坑:“没人会信的。他们说打游戏的都是坏孩子。”
那晚谈筱芊没回出租屋,在谈泽洋房间的地板上坐了一夜。窗外的雨敲着玻璃,像无数根手指在挠。
她数着少年翻身的次数,听着客厅里林阿姨压抑的咳嗽声,突然明白有些褶皱,不是伸手就能抚平的。就像她抽屉里那枚被迫签下的名章,就像谈泽洋关节上那道消不掉的疤,有些印记,会跟着人一辈子。
第二天谈筱芊去了少年所在的学校,想找老师说明情况,却在传达室被拦住。保安大叔上下打量她,语气里的轻蔑像针:“你就是那个带坏学生的会计?他家长说了,不让你靠近他。” 她站在铁门外面,看着操场上奔跑的学生,突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 谈泽洋穿着校服,在百米跑道上拼命往前冲,起跑时踉跄了一下,像是脚踝在疼。
她在栏杆外站到放学,直到学生走光,也没等到他出来。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纪检组的短信:“请于明日上午九点到案接受调查。”
她盯着那行字苦笑了一声,眼泪却突然掉了下来,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光。
元旦前三天,谈筱芊收到了解聘通知,但她没和谈泽洋说。只是之后的每天都会背着空书包去图书馆,在自习室的角落里待到天黑。林阿姨打来电话时,她正在抄《会计法》条文,听筒里的哭声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她的耳膜:“筱芊,洋洋他…… 他自己走了。”
谈筱芊的笔在纸上划出道长长的墨痕,连自己都没察觉到。
林阿姨说,早上她去叫儿子吃饭,发现房间空了,书桌上留着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的:“妈,我去南方找俱乐部了,卡上的钱你留着。” 银行卡是谈泽洋打比赛赢的奖金,林阿姨去银行查了,刚好够支付她三个月的药费 —— 她有严重的关节炎,天冷就疼得直不起腰。
“他走的时候穿着那件黑色连帽衫,” 林阿姨的声音突然变调,像是想起了什么,“跟他爸当年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谈筱芊握着电话走到窗边,看见楼下的小孩举着手机奔跑,嘴里喊着 “强化战士来了,猎手来抓你了......”寒风卷着雪籽打在玻璃上。
她突然想起夏末那个傍晚,少年送她到楼下,站在树荫里说 “路上小心”。那时的风带着草木香,蝉鸣还没歇,她以为日子会像游戏里的无限复活,总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年后,谈筱芊在镇上的小会计所又找了份工作,远不如以前的工资高,但是,起码对她来说也能勉强生活。
元宵节那天,她收到个匿名包裹,拆开是个磨破边角的笔记本,封面画着朵歪歪扭扭的莲花,花瓣上用铅笔涂了又涂,黑黢黢的像团没烧尽的灰。
是谈泽洋的字迹。
第一页是他的画“连滑神“和”连滑姐”的游戏形象,两个人静静地站在大厅,准备开始游戏的模样,用红笔标着一个箭头,从“连滑神”指向了“连滑姐”,上面写了五个字 “我保护姐姐”;中间夹着张照片,是她蹲在赛场外台阶上的样子,背景里的广告牌写着 “青春无畏”;最后一页的字迹被泪水晕得发糊:“姐,其实耳机没断。他们说我输了就不再找我妈要钱,还说…… 还说会撤掉你公司的举报信。我知道......你不是骗子。”
下面还有行小字,写了又划掉,上面还有点泪水的痕迹。透过纸背能看见印痕:“等我赢了全国赛,就回来找你。”
谈筱芊把笔记本按在胸口,能感觉到纸页边缘的毛刺硌着皮肤。窗外的烟花炸开时,她看见院外的莲花池结着冰,冰面下的淤泥里,藏着去年没开完的莲蓬。她想起谈泽洋说过,游戏里的莲花池能回血;她自己也曾说过,连滑神也是最厉害的那个。
连滑,不就是莲花的谐音吗。可现实里的春天,不是所有花都会开。
她给那个熟悉的 □□ 号发了最后一条消息,附上张莲花池的照片:“冰层化了,这里快开春了。”
系统提示 “对方已注销账号”。
春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打在窗台上像无数根细针。谈筱芊把笔记本放进樟木箱的最底层,上面压着她的会计证 —— 那是她熬了三个通宵考下来的,如今证上的照片已经泛黄。箱子合上的瞬间,她听见镇上的广播在放老歌:“青春是段跌跌撞撞的旅行,拥有着后知后觉的美丽……”
樟木箱里的笔记本静静地躺着,最后一页的莲花旁边,有个用指甲刻的小太阳,刻得太深,几乎要穿透纸背。可春天来的时候,终究没能照进那片被泪水晕黑的纸页里。
就像有些心动,注定只能停留在那个蝉鸣不止的夏天,像游戏里的限时补给箱,再珍贵,也只能存在那么一阵子。但那段记忆会像种子,在心里发芽,开出属于自己的莲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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