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间的电梯正值高峰期,几乎每到一楼就要停下来。邹叡疲惫地盯着跳跃的数字,她早上查完房去做了个脑部CT,没来得及看结果就进了手术室,现在刚结束一场三小时的手术,衣服鞋子都还没换。
十六楼到了。
“麻烦让一下,谢谢!”她从最里面艰难地挤出来。
住院部每层楼的格局都是一样的,她虽然是第一次来,还是轻车熟路地走进神经内科的大办公室。两三个护士围在中间的大桌子上吃饭,邹叡走进最里面的角落,徐群正对着电脑屏幕碎碎念叨。
“真是脑子有问题啊 。”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邹叡还是心凉了半截,轻声问他:“我脑子是什么问题?”
“不是,我是说这些院领导脑子有问题。我们这一天忙得要命,还非要组织什么工会比赛活动,强制自愿参加。”见邹叡脸色不好,他从旁边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吃饭没有?”
“没有,看完片子下去吃。”邹叡难得一脸愁绪,她感觉非常不好。
“别自己吓自己,年纪轻轻的,不会有大问题的。”
徐群打开邹叡的片子,点下鼠标后就一直拧着眉头,再点两下叹了一口气。
邹叡看得心慌,起身绕到电脑前,“到底怎么了?”
“这网太慢了,还没加载出来。”
医院这破网,还真是,搞她心态。
“出来了。”徐群叫她过来看,“诺,一点问题没有,你这脑子好着呢!”
邹叡看到报告上清楚写的未见异常,“真没问题啊?你再帮我仔细看看片子。”
“你还非得看出个病才满意啊?”徐群有几天没见着她了,上次她说话太伤人了,他一时半会儿还没缓过来,暗自发誓至少一个月不会搭理她。现在见她似乎憔悴了许多,还是忍不住关心。“怎么了?你是感觉脑子哪里不舒服吗?疼吗还是怎么样?”
倒不是疼,邹叡不知道怎么说,“就是感觉好像记忆混乱了,我最近总是做梦,有时候甚至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很多以前没有印象的事情,脑子里突然就想起来了,或者没有发生过的,我总觉得它发生了,就是...”
她止住了,越说越觉得自己像精神出了问题,是不是该挂一个精神科。
“那具体讲讲,哪些事让你产生了这些混乱的错觉?”
“小的时候我干妈,就是薛慈的妈妈,她是一个出租车司机。有一天她突然带回来一个玩具,是乘客落在车上的一只小狗玩偶,它头上有一个开关,摁一下就可以走。开始几天我和薛慈很喜欢玩,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米米,我们经常带着米米去逗一只真正的狗。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就对米米不感兴趣了,不知道把它随便丢在了哪了。”邹叡看向徐群,企图得到认可,“这件事情,我真的记得清清楚楚。”
“嗯,然后发生了什么?”
“然后前两天我梦到了小时候,梦到了米米被干妈带回来。但我和薛慈就玩了一会儿,干妈就把它送回给原主人了。我梦到米米的主人就是我家楼下孤儿院的一个聋哑孩子,我还把他推进了水里,他获救后在我家里住过几天,最后被他亲生爸妈找到带回家了。那个小孩走之前把米米送给了我们,我们玩了几天后还是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这都是你做的梦?”
“可梦醒过来后,我觉得这不仅仅是梦,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梦到他爸妈我就醒了,可是我还记得他们买了很多东西来我家,有一种饮料,我还记得它在嘴里的味道,我甚至记得那个孩子的名字。”
“其实人的记忆是会被自己修正或篡改的,甚至有些人会带着清醒意识去做梦,然后做出来的梦就是被拼凑的现实。米米是被带回来的玩具,你家楼下有个孤儿院是真的,或许你小时候曾经听大人讲过孤儿院哪个孩子被父母找回去的故事,你喝过那个饮料也是真的,这些事情都是发生过的,但它们之间本来没有关联,然后你做梦的时候把它们拼在了一起。就像很多人都有一种感受,就是你正在做某件事的时候,好像以前已经经历过这一切,全是真实发生过的,这都是一种记忆拼接导致的错觉。”
“我还梦到薛慈的小叔,以前我好像对这个人没有印象,但现在就突然记起来了,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记得。”
更离谱的是,她昨天接到邹纬的电话,他们再次提到了薛慈。邹纬突然说或许他是去昌水镇了,毕竟他还有个亲人在那里。
邹叡问她:“是谁?”
邹纬说:“他小叔,你也叫小叔的,你不可能忘了吧?就是脸上有个大疤的薛老二,他在薛慈家住了好几年,后来走了嘛,应该就是回老家去了。”
“可是我前几天问你,你不是不记得,还说没见过这个人吗?”
邹纬奇怪,“我怎么可能没见过薛老二呢?你什么时候问过我啦?”
邹叡当时脑袋嗡地一下炸开,如果说之前是她把梦当成了现实,那么现实里,邹纬前几天明明说过没见过薛季同这个人,为什么现在又变了呢?她再多问一些关于薛季同的事,她又说记不清楚了,跟自己一样,只记得他后来走了。
还是说,真的是自己记错了?邹叡面露迷茫,是她的脑子出问题了吗?
徐群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的混乱全都是和薛慈有关的,不知道她和薛慈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真的一点也不想看到她这样。他宁愿他们结婚了,去过她的幸福日子,他也不会再惦记了,这样才好。
“你最近可能压力太大了,精神太紧张了。”
“可能是吧。”邹叡自己也觉得最近很累,从薛慈失约那天起,她的心里就一直沉甸甸的发堵。
“多休息多放松,暂时停止那些很消耗体力的运动,也别过度用脑,听听音乐看看书刷刷娱乐视频。”
“我每天都看书。”
“我说的是闲书,不带脑子就可以看的那种。对了,我最近都在周边徒步露营,你哪天休息跟我一起去吧,出去走一走会好很多。”
“再说吧。”邹叡摆摆手,“我先下去吃饭了。”
她现在先要解决肚子饿的问题,人没有胃口还是会想吃饭,这样的人一般垮不了。
今天吃的是医院盒饭,不好吃也不难吃,主要是量少,大家半死不活的时候会选这个。邹叡一边吃饭,一边打开视频软件来看,手指划得飞快,专刷那种不用带脑子看的。
何凝听到咚咚切菜的声音,瞟了一眼发现是做饭视频,“主任,你也爱看做饭视频啊,这是哪个博主?”
邹叡把手机偏过来一点让她看,视频里一双大手正在利索切菜,土豆、西红柿、南瓜、豆角、玉米、大萝卜、最后再来半只鸡,全部哐哐砍成块,然后依次倒进烧开热油的锅里翻炒,瞬间滋啦滋啦的响。
“真好,比我们这饭健康营养一万倍。”就是做饭风格怪粗狂的,不过看那口大锅,应该是农村灶台。“这种农村柴火饭吃起来最香了。”
她以前去农村吃过两次柴火饭,最下边的锅巴大家抢着吃。何凝舔舔嘴皮子,手里的饭瞬间食之无味,眼巴巴地看着视频。食材加水炖上一会儿,再揭开盖儿,锅里咕噜咕噜的冒香气。热腾腾的饭菜全部盛进一个不讲究的大铁盆里,然后有个人端着盆出去,哗啦啦往地上的槽里一倒,几头猪就一哄而上,吧唧吧唧吃起来了。
何凝:“...主任,要不你给手机贴张防窥膜吧。”
邹叡常刷的视频就那几种,除了给猪做饭,还喜欢看给驴剪指甲,高压水枪洗地毯,沉浸式打扫卫生,家庭主妇两小时做二十道菜,零失败厨房小白也能做的十道菜,三分钟看完百年孤独,一条视频看完欧洲历史。作用分别是缓解压力、学习技能、充实精神。
她清理了饭盒桌子,正准备去休息室小憩一会儿,下午还有一台手术。
王少侠进来拿给她一个酸奶,“三十八床的病人本来上午可以办出院手续,看你不在,她又说下午再出院,你要不现在去看看她。”
“找我有事吗?”
“估计就是走之前想和你打声招呼吧,说两句感谢什么的。”
“哦,对了。”这么一提醒,何凝也想起来,“今天上午,她儿子来办公室问我,邹主任是不是江城人,还问你年龄,不知道是想干嘛。”
王少侠打趣,“说不定想给邹主任介绍对象,搞不好就是当她儿媳妇儿。”
邹叡却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儿子?你说的是三十八床病人吗?”
“对啊,就是做子宫摘除的那个阿姨,您早上查房说她今天可以出院。”
“她不是没有孩子吗?一直都是护工照顾的,哪里来的儿子?”
邹叡记得很清楚,那个女人从就诊到住院一直是独自一人,手术前两天她还问何凝看到过女人家属没有。何凝说女人的孩子几岁就死了,和丈夫也离婚了,现在没有亲人,连护工都是王少侠帮她介绍的。所以大家会格外关照她一些,她不爱说话,平时谁值班都会进去看看她。
“她虽然是护工照顾的,但她有个儿子,昨天才从国外回来。”
邹叡转身奔向病房,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三十八床的女人正半靠在床上看向窗外,邹叡轻呼一口气,还好,还是那个女人。她刚才真的很害怕,怕进来看到的是一张和每天查房时不一样的脸,那她会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
“邹主任。”女人笑着起身,她的东西早已收拾妥当,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邹叡心头一阵不安,从没见过女人这样的神情,她一直是神色郁郁,就算笑也是苦涩的。
“要不是我儿子看到门口主治医师的名字,我哪里认得出来是你。怎么能想得到,我们会在这里遇上,真的是太巧了,太有缘分了。”
她的笑脸被放大,邹叡开始头痛,脑子里好像突然迸出很多画面,一一晃过,强行塞进她的记忆。
“邹老师当年救了我儿子,你又救了我,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了。”女人突然看向病房门外,“回来啦?快来,和邹主任打个招呼。”
邹叡忍着痛转头,一个男人面带笑意地走进来。
“邹主任应该不记得我了吧,我是江明语。”
脑海里的风暴突然停息,一张小孩儿的脸与眼前男人慢慢重合,邹叡的脚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
那一刻,她仿佛听见一声悠悠叹息,从辽阔的未来,自遗忘的过去,**之外,寰宇之间,无尽的余音四面八方涌入,将她紧紧缠住。
死而复生,然生死有数。
命运无常,然天命有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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