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旺张开了嘴，努力地想从嘴里发出声音，他反复地张嘴闭嘴，嘴里却只能发出熟悉地、叫了近十年的“啊啊”声，他的喉咙似乎不受意识控制，就像没有风的沙漠，连砂砾都是静止的。
阿旺又“啊啊”叫了两声，眼泪就不争气地从眼角流了下来，却又被他迅速擦干，他扁着嘴，眼泪却像开了阀的水龙头，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滴到了《三只小猪》的故事书上，把童话书薄薄的彩纸页滴得斑斑点点的。
纸张被他的眼泪滴软了，阿旺哭得泪眼朦胧，却还是赶紧扯着衣服下摆擦了擦故事书，然后又粗暴地抹了抹眼泪。
“阿旺，不要这样，眼睛会疼的。”，夏禹风今天出门没有像往常一样拾掇自己，他只是随便穿了一件纯色T恤和休闲裤，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框就过来了。阿旺对自己粗暴，他看不过去，连忙走进病房扯了一张柔软的纸巾。
阿旺看到夏禹风，又扯了扯嘴角，他想笑，但没忍住，还是呜咽地哭出了声，他转身，似乎是不想让夏禹风看到自己哭，便埋头进了胳膊里，趴在床头柜，肩膀一抖一抖地。
他害怕妈妈再也醒不过来了。
阿旺的心情，夏禹风在顾老爷子生病的时候也有经历。他颤了一下手，最后还是坚定地伸了出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阿旺的头发。
监护用的仪器回响在整个病房里，今天是阴天，天上的云朵厚重，黑压压的，没准等会儿会下雨。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监护体征的仪器泛着些许彩色的光，仪器时不时发出一声刺耳又冰冷的声响。
苏颖君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面上的面罩因为有着些许白气凝结，青紫色的嘴唇看得不是很清楚。夏禹风皱眉看着她，又对阿旺说：
“我带了点粥过来，先喝几口吧，等一下江阿姨会过来看着，你先回家睡一会。”
夏禹风最近正在准备比赛用的手稿，这个手稿画完之后需要携带到比赛场地，再转画到绣布上，所以需要画得很精细，差不多就是他绣品的原型了，他最近都在忙那个。
他有工作，而且他是外人，又是男性，不方便和阿旺一起轮换照顾苏颖君。不过他还是想要帮上傻子。
因为苏颖君生病，阿旺这几天都了请假，艺术馆和打工都可以不用去，就在这里陪护苏颖君。但一直看护病人总是很累的，即使阿旺是一个一米八多的大小伙子，平时身体都挺好的，但江阿姨怕他吃不了，于是就和女儿一起过来轮换，两个人目前就住在家属院的老房子里，方便随时过来。
夏禹风想要帮上傻子的忙，于是在傻子睡醒过后，就会带他去本市的前几年建成的心理卫生中心看医生。
“是的，他是在8岁的时候受到惊吓才变成这样的，您可以看既往病史。”，夏禹风瞥了阿旺一眼。现在过了秋分，即使秋老虎炎热，但秋风已渐起，吹拂到身上还是带着些许凉意。
夏禹风怕冷，已经早早穿上了薄外套，但傻子的体温常年是发烧的临界温度，身体皮肤摸起来热热的，就和康康一样。
因为怕热，就连现在刮秋风的时候，阿旺也是穿着他的大头T恤的。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种类型的医生，有点害怕。一个大高个委委屈屈地所在了塑料椅子上，手脚都蜷着，穿着双星排球鞋的脚勾成了内八字，看起来很是局促，他甚至不敢看医生，只敢盯着自己的脚看，连刚才医生问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回答。
夏禹风于是就代替阿旺回答了，他看出了傻子的不安，于是拉了一张椅子过来，自己也坐在了上面，和阿旺坐在一排，两条大长腿互相挨着，距离近极了，隔着两层布料都可以感觉到阿旺的体温。
“是阿旺对吧？不要怕，我们只是聊聊天。”，医生是一个头发半白的老人家，他也看出了患者的不安，推了一张纸笔过去，声音和煦道。
阿旺抬了抬头看了一下医生，又转头无措地看向夏禹风。接触到傻子忐忑的眼神，夏禹风冲他点了点头，轻声对他道：
“不用怕的，没事。”
见到夏禹风的笑，阿旺没有那么恐惧了，他像吃了半颗定心丸，又转脸看向医生，医生像对小孩一样，给阿旺拿了一颗棒棒糖。阿旺想吃糖，但又不敢拿，在医生和夏禹风的鼓励下接下了。
[给、给小鱼、吃]，他接了那颗橙子味的棒棒糖自己却不吃，反手就扒开了夏禹风的手，将那颗棒棒糖塞到了夏禹风的手上。
医生失笑，又给了阿旺一根。他们两个一人有一根，阿旺这才安定下来。
医生了解了阿旺可以发出“啊啊”的声音后，又拿出针灸包，从里面取出长长的针道：“我们先辅助一下针灸治疗，后面每天都准时过来针灸一次，这个时间就差不多。”
阿旺一看到那又细又长的针灸针就脸色一白，他从来都没有尝试过针灸疗法，看到针灸的针长长的，就害怕，连忙从红色的塑料椅上站起来，跑到了夏禹风身后躲着。
头发半白的医生拈着针，正在消毒，他温和道：“却是有些孩子看到这个针会怕的，毕竟太长了，但不痛的，没关系，过来吧。”，他冲阿旺招手，阿旺却猛摇头，说什么都不过去。
“阿旺。”，夏禹风生病，顾老爷子就是带他去看中医，那时候针灸没少做，他耐痛能力强，觉得针灸也就还好。见阿旺害怕心里也不免有点心疼，但又怕有效果却被阿旺错过了。于是便拉住他的手，对他道：
“没事的，阿旺，你疼的话就捏我的手，我们这一次先试一下好不好？”，他像哄小孩一般，把自己的手塞到了阿旺干燥粗糙的手里，心里没有一点旖旎的想法，纯粹是想着傻子怕疼的时候有一个地方可以握着。
阿旺眼睛一直盯着那个长长的针，一摸到夏禹风的手，当即就不自觉地紧握了一下。随即他就反应过来，怕夏禹风被他握疼了，连忙松开，然后捧着夏禹风的手凑到嘴边呼了呼，跟吹冬天的烤地瓜似得：
[不疼、不疼，吹吹不疼。]
夏禹风见到傻子这样，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了清浅的笑，他今天每袋隐形眼镜，带的还是他觉得难看的丑边框，窗边的太阳映射到他的眼睛里，又被眼镜片一折射，眼睛中的微光便更加明亮。
“不疼的，阿旺不怕。”，他又反手握住了傻子的手，傻子的手背白，但却粗糙，糙到他的手掌心有点疼。突然又想到握手这姿势有点旖旎暧昧，夏禹风的脸先是一白，手不由得发紧，僵硬到阿旺转头过来看。
夏禹风一见到阿旺一脸傻乎乎，眼神懵懵懂懂的，他的脸色便更白了。
夏禹风想抽回手，但又舍不得，一时就僵在了那里，被阿旺十指一握，夏禹风的脸又变由白转粉，但这粉不太容易上脸，而是耳朵挂了一点，像是浮霞一般。
一想到眼前的是心理医生，夏禹风就心虚了起来，空着的那只手不动声色地拨了拨头发，将耳朵挡了起来。
阿旺不懂夏禹风九转千回的心思，他只是突然想到了妈妈等着他唱歌、讲故事，就坚定了起来，顺势握住了夏禹风的手。阿旺抖着身体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又做到了那张红色塑料椅子上，他仍是手脚蜷缩着，但闭着眼睛，抖着睫毛点了点头。
这针就这样扎了好几天。
苏颖君正是用钱的时候，艺术馆那边特批了阿旺的带薪假期。但烤鱼店是家庭作坊式的小本生意，这个打工不能再请了，再请阿旺就要丢工作了，苏颖君现在正是急用钱的时候。
于是阿旺就白天在医院照顾苏颖君，在心理卫生中心扎过针，回到人民医院后，就握着声乐书在病房里，用自己仅能发出的“啊啊”声练习音调，希望苏颖君能够听到。
晚上则去烤鱼店打工，他不在的时候江阿姨和杨纯会过来照顾，偶尔夏禹风完成今日的工作任务之后也会去看一看。
就这样过了几天，这一天夏禹风睡得比较晚，康康还是小狗，他怕康康害怕，所以把窝挪到了房间来。康康窝在他用阿旺旧衣服做的狗窝里，睡得香甜，发出小小的呼噜声。
夏禹风看着小狗仰着身子睡，露出粉色的小肚皮，鼓鼓的小肚子就算呼吸也没能瘪下去几分，和个人似得，小小的呼噜声也和傻子的相似。
一想到傻子晚上陪护的时候，一米八多多的个子就缩在一张小小折叠床上，就觉得心里酸疼，想着明天再给他做点好吃的，补一补身体。
夏禹风熬夜已成常态，现在觉得困，摘下头戴式耳机，打算到客厅冲一杯咖啡回来继续工作。但端着杯子一出房门，就见到一个黑影蹲在阳台。
夏禹风先是被吓得心里一跳，随即又定睛一看，原来是傻子。
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他呆呆地蹲在阳台里面，手上都是花泥，前面还摆着一盆倾倒的小花，花盆碎掉了，阿旺似乎想要把它移植到另外一个花盆里，但不知怎地，半天没有动作。
夏禹风赶紧发了条信息给江阿姨，问是不是苏颖君那里有什么事，得到江阿姨的回复后才松了口气，见阿旺神色不对，他不敢惊动阿旺，就像不敢惊动一只没有翅膀，又偏偏落在房檐上的鸟儿，他怕他一惊动，那鸟儿就会因为无法飞翔而直直下坠。
“阿旺，怎么了？”，夏禹风轻手轻脚放下杯子，才敢慢慢地走到阿旺身边，也像他一样蹲了下来。
阿旺本来可以自我消化今天晚上的一切，他早已经历过太多次，但一被人问，他就觉得委屈，抹着眼睛，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纷纷落了下来。
[小鱼、小鱼......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