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龙不再与田大壮多做叙旧,径直走到上官冰清身旁,蹲下身探了探铁心的鼻息,他虽浑身是伤,但呼吸均匀平稳,显然只是昏睡过去。
“放心,他暂无大碍。”
上官冰清闻言,松了口气,满脸污泥间露出一口贵气白牙:“我就知道,铁心定不会有事,他说过,他有九条命。”
叶小龙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一本正经,仿佛脑子有病。
难道是方才惊吓过度,或摔坏了脑子?叶小龙心中升起同情,正色道: “二师兄,这两人,我既然碰上了,就必须救。若你执意不放手,我也只能按江湖规矩办事。”
田大壮一愣,随即嗤笑一声。记忆里那个傻乎乎的小女孩,如今长成了挺拔健硕的大姑娘,立在那里,不声不响,却像一柄暗藏锋芒的刀,田大壮知道,那刀拔出来定然是不可小觑的。
可偏偏她一开口,还是像个孩子。明明才下山,什么都没见识过,却学着老江湖的口吻,一脸严肃地谈“规矩” 。她确实变强了,可眉眼间未褪尽的稚气,还是让田大壮心头不免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
“人你尽管带走。” 田大壮抱臂而立,懒懒道:“ 不是我这个做师兄的给你面子,而是一番比试下来,甘拜下风,这就是江湖规矩!”
那头上官冰清只觉一颗心被卷入惊涛骇浪之中——原以为铁心必死无疑,结果半路杀出个女侠;原以为女侠孤身难敌,结果人家身手不凡;原以为自己终于要得救了,结果女侠和山匪头子竟然是老熟人?!
这变故一重接着一重,实在让人猝不及防。不过如今有了田大壮的这句话,他总算彻底安下心来。
叶小龙扫视着满地狼藉,问:“这些货物你还要吗?”
“不要了。”上官冰清答得干脆,这些官窑瓷器本就金贵,一点瑕疵便彻底作废,更别说摔得七零八落。“眼下,还是尽快赶往医馆处理伤势要紧。”
叶小龙点点头,向田大壮要了两匹马。
谁知上官冰清弱弱开口:“在下……不会骑马。”
田大壮嫌弃至极地翻了个白眼,从怀中摸出一支铜管,屈指一弹,拨开火折子点燃。
“嗖——” 火流星腾空而起,在空中炸开,化作一片赤色流光。
不多时,一个山匪策马而来,田大壮对他简单吩咐几句,随即,与叶小龙合力将铁心抬入车厢。
临行之前,田大壮从马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木盒,递给叶小龙:“这个,替我转交给五妹妹。”
叶小龙接过,并不好奇里面是什么。
田大壮神色痴痴地望着那盒子:“我大概……再也没有机会亲手给她。若你见到她,便给她,就说……”
他顿了顿,仿佛有千言万语涌上喉间,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低声一笑: “算了,她应该会喜欢的。”
叶小龙点点头,将木盒郑重收好。想了想,还是对他道:“师父曾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二师兄……你自己保重。”
田大壮大笑一声,翻身上马,扬鞭离去。马蹄溅起一路泥潢,马上人未曾回顾。
另一边,车轮辘辘,山匪驱策马车,载着被打劫的伤者,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扬扬洒洒朝青神县的医馆驶去。
……
车厢内,上官冰清取出一方干净手帕,细心地为铁心擦去脸上的血污,动作轻柔,满眼无奈的心疼。
叶小龙在一旁看着,好奇道:“你这侍卫莫非是少林俗家弟子?瞧着似乎练过金刚护体功夫,这伤落在旁人身上,怕是早就没命了。”
上官冰清摇头:“我也不知。铁心是府上的家生子,我幼时体弱多病,长得瘦小,常被同龄孩童欺负。铁心虽小我一岁,却生得人高马大,又喜爱舞枪弄棒,爷爷便请了武馆师父教他习武,让铁心做我的贴身侍卫,陪伴在侧,护我周全。我们也算一道长大。”
随着血迹一点点被拭去,一张肿胀如猪头的尊容逐渐显露。额头鼓如寿星公,双眼眯成一条缝,鼻梁拐弯嘴巴肿,活像馒头塞满筒。
两人都不禁“嘶——” 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此情此景,倒让上官冰清口中‘护我周全’四个字显得颇为牵强。何况,方才铁心热血涌坏了头,大有和山匪拼个你死我活的悲壮架势,哪还管他半分性命,逼得他不得不向山匪跪地苦苦求饶。
想到这,上官冰清回忆儿时的脉脉温情瞬间烟消云散,又思及铁心这些年给自己惹下的种种麻烦,‘恨铁太过刚’地叹道:“只是……铁心他脑子太直,凡事不知变通。该打的不该打的,他都冲上去。而且不知为何,他好像挨打的本事总是比打架的本事更强。”
叶小龙点头深表同意和同情。
“小龙姑娘。 ” 上官冰清突然道,语气甚是郑重。
叶小龙一怔,愣是没反应过来是在叫她。明明是自己的名字,可这叫法实在太陌生,瞬间让她觉得自己的名字都变得有些古怪。
她刚想问你认识我?
上官冰清立刻心领神会,拱手解释道:“方才听二位英雄攀谈时,偶闻姑娘芳名。是以冒昧称呼,还望姑娘莫怪。”
“哦……” 叶小龙呆呆地看着他,她还从未见过如此言辞斯文、举止有礼的人,虽然此刻一身污糟,甚是违和。
只见上官冰清面容凝肃,双手于胸前交握,深深一揖:“在下上官冰清,京城人士。今日得姑娘相救,实乃再世之恩,铭感五内。待在下安顿妥当,定当备礼登门,以报姑娘救命之恩!”
叶小龙不禁坐直了身子,有模有样地学着他的动作,拱手还礼: “在下叶小龙,蜀州崃山人士。路遇不平,拔刀相助,是我师父从小教导我的。再说 ……那劫财头子居然还是我二师兄,真是惭愧!公子受惊,这位大哥又身负重伤,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你可千万别再跟我客气!”
上官冰清却不接话,目光凝在她的手臂上:“姑娘的手臂还好吗?”
叶小龙这才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臂,衣袖被划破,露出小麦色的皮肤,几道血痕纵横交错,虽不深,却拉出长长的痕迹。她摆摆手,满不在乎道:“小伤,没事的。”
上官冰清却十分认真道:“到了医馆,我会请大夫为姑娘疗伤,定不会让姑娘留疤。”
“啊?这有什么可治的,不用治。” 叶小龙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若是留疤……”
“留疤就留疤呗。”
上官冰清依旧一脸认真, “伤口若是处理不当,难免会感染,小龙姑娘还是让大夫看看为好。”
他语气温和,态度却十分坚决。
叶小龙心里暗自嘀咕:自己被师父用带刺的荆条抽得血肉模糊,甚至被野狗咬得小腿生生掉了一块肉,哪有什么大夫治疗,自己随便从山上采点止血消炎的草药,剁碎了混着口水敷在伤口上,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
又想着,这人该不会是因为感激自己,连带着要替她出钱看病吧?既然如此,她也懒得再争,点了点头,权当捡了个便宜。
……
青神县有两家大医馆,其中最有名的,便是这家——【救命医馆】。名字简单粗暴,文学造诣极低,直白得生怕别人看不懂这地儿是干什么的。
【救命医馆】坐落在县城北街,占地极广,足足三层楼高。乌木牌匾高挂,黑沉沉的木质上,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中的‘救命’几乎要破壁而出。传闻此字乃数十年前一位江湖豪侠所题,当年他重伤濒死,砸光身上所有家当才从鬼门关里被救回来,涂着血写下这两个字。自此,这块牌匾便成了镇馆之宝。
午后,医馆内依旧人声鼎沸,药味、汗臭、血腥气混杂,熏得门口路过的人都连连作呕。
堂中,一排长凳横陈,形形色色的江湖人或坐或倚,伤势各异,归根结底无非两种——要么是血淋淋的,要么就是缺胳膊少腿的。
有人捂着肚子,血顺着指缝哗哗往下滴;有人少了一只手掌,另一只手则拎着那只断掌;有人整条手臂都折成一种诡异的角度,偏偏还能若无其事地喝酒聊天。
队伍最前面传来一阵骚动,原来是个脑袋被一支羽箭贯穿的倒霉汉试图插队,被众人围堵。眼看着就要被人拔了他脑门上那支滑稽羽箭,再给他身上插上几个窟窿洞,幸而医馆内维持秩序的护院及时赶到,一脚将其踹到队伍末尾,震得他脑袋里的箭杆晃悠不止。
医工们端着药碗、拎着纱布、提着药箱在病人之间匆匆穿梭,一副见惯不怪的麻木神态。
仆役们端着盛满血水和腐烂断肢的盆子,或手持刀具、火钳、锯子进出一间间充斥着惨叫和哀嚎的房间。
诊桌后的大夫捋着胡须,伏案写方,药童们则手脚利索地从药匣里取药、称重、切片、捣药、煎药。
扫地大娘嘴里骂骂咧咧,不耐烦地催促伤患抬脚,将一地鲜血、污秽物清理干净。
前台大嗓门伙计对排队病患问症分流,登记在册后,递上一枚刻号木牌,一旁账房先生将手中算盘捣鼓地噼啪作响,收银找补。
一切混乱到极致,但又惊奇地井然有序。
嘈嚷中,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被人背着走进医馆,仔细一看,竟然还是一个女子背着他。那女子步伐虽稳健,却架不住对方块头太大,整个人像是被压弯了一半,画面看起来极其不协调。
而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身泥巴的年轻人,背着个鼓鼓囊囊的竹编背篓,脸倒是生得白皙俊秀,可此刻风尘仆仆,脸颊发髻上残留着未擦干净的污渍。至于身上衣物,早已辨不出原貌。
尽管这几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可一踏入【救命医馆】,便如泥牛入海,瞬间被这片混乱吞没。
青神县不养闲人,打架斗殴屡见不鲜,一天到晚总有人以千奇百怪的受伤方式,被抬进来医治。
也正因如此,这里的大夫各个都是跌打损伤的行家,接骨埋筋、内伤外伤手到擒来。正所谓:刀起腿落不拖拉,截肢手法似劈瓜,缝合伤口如绣花,救命还得靠这家。
叶小龙抬头一看,只见挂在堂内的木牌上写着一排清清楚楚的价格表,按照医术高低,坐馆大夫分为三个档次——
普通大夫(阎王殿外拦人):一两银子
资深大夫 (阎王殿前抢人):三两银子
馆主亲诊(生死薄上划名):十两银子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学徒(便宜好用):三百文。只不过字实在太小,通常也没人看得见。
叶小龙瞪大眼睛,指着木牌跳起来:“啊!这么贵?普通大夫也得一两看诊费,什么黑心店!”
话还没说完,身后的上官冰清大手一挥:“我要这里最好的大夫!”
叶小龙惊讶地转头望向他,上官冰清冲她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
对啊,她差点忘了,这人可是被山匪盯上的商贾人家,肯定不差钱!
上官冰清的话果然引来了前台伙计的注意,立马换上最殷勤的笑容,小跑着迎上来:“好嘞!这位客官,马上给您安排——最好的大夫!”
伙计大嗓门招呼一声,几个壮丁麻溜地抬来担架,合力将铁心放在担架上 。
“您看,怎么付钱?” 伙计依旧笑眯眯的,不过是一副先付钱、后治疗的架势。
上官冰清一愣,手往腰间一摸,脸色瞬间僵住,拍了拍全身,脸色更僵得难看。哪还有什么钱袋?刚才被山匪拿刀架着脖子、吓得魂飞魄散的时候,全身早就被搜刮干净了。
伙计的明媚笑容眼看着就要熄灭。
“等等,我有扳指!“ 上官冰清急忙抬起手。
伙计瞬间恢复职业微笑。
却见上官冰清十指芊芊,空无一物。
“呃……我还有一块玉佩!”
上官冰清不死心地里里外外摸了遍,再次一脸沉痛地发现——玉佩,也没了。
伙计的笑容这下彻底没了,朝后方一招手,几个壮丁立刻蜂拥而上,二话不说,架起人就往外丢。
上官冰清手忙脚乱地扑向前: “等等!我是上官家的人!你们可以派人去城南上官宅子,或者上官钱庄取银子!”
伙计冷笑一声:“我管你是上官家,还是下开家的!本店概不赊账!”
壮丁们将她二人轰至门外,顺带把担架上的铁心也一并抛出,‘砰’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可怜铁心,奄奄一息,又添新伤。
上官冰清指着医馆大门,满脸写着不可思议,薄面皮涨得绯红,“堂堂医馆,医者仁心,救死扶伤,居然这么对伤患!简直是——”
他不顾斯文,气得跳脚: “黑!店! ”
方才被轰到队伍末端脑袋插箭的人笑得花枝乱颤:“连钱都没有,也敢打肿脸充大爷,一开口就要最好的大夫,真是笑死人了!”
叶小龙呆若木鸡地看着这个奇人,不过视线往前一挪,发现前面竟排着个更离谱的——那人仰着头,大张着嘴,整整一柄长剑吞入肚中,只剩剑柄孤零零露在外头。他好心地指了指门口。
叶小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医馆门口赫然挂着一副对联:“救命医馆,别问医德;银子到手,你有我有。”
横批——“一手交钱,一手救命” 。
叶小龙:“……”
上官冰清:“……”
铁心:“……” (灵魂出窍)
两人蹲在门口,外加一个不知死活的人直挺挺躺在地上。
上官冰清自小养尊处优,呼风唤雨,何曾受过这等屈辱?被山匪打劫已是奇耻大辱,如今又因身无分文被人当街轰出医馆,摔得灰头土脸。京城四大皇商之一上官家的公子,落得如此下场,若是传出去,怕是能让整个京城笑掉大牙!
叶小龙默默掏出自己的哈蟆钱包,哈蟆凄惨地‘呱’一声张大口,她倒过来抖了抖,几枚铜钱落入掌心,随即递到上官冰清面前 :“ 这,够不够请个跑腿的去你家报个信?”
上官冰清低头看着她掌心里的几枚铜钱 ,心头一震,他从未见过这么少的钱!
可他也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钱——因为这是眼前少女所有的家当。
这个素未谋面的姑娘,不仅从山匪手中救了他和铁心,还陪着他们奔波医馆,如今甚至愿意拿出仅剩的钱相助。他心中五味杂陈,鼻尖一酸,眼眶微微发热,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小龙姑娘。”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她的眼睛亮得出奇。
他一字一句,语气笃定如同立誓: “你放心,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我保证。”
地上的铁心倏地睁开眼,艰难地挤出一句:“我……有钱……”
叶小龙和上官冰清异口同声:“你有钱? ”
铁心费力地抬起手,颤巍巍从裤腰带的夹层中摸索着,掏出一片闪闪发光的金叶子塞到上官冰清手里:“本来……想留着 ……娶媳妇的,但现在……看样子……也只能用一用……”
这章放飞自我啦啦啦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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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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