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开始喽!”
鞭炮声骤然炸响,竹屑簌簌落下,如同铺了层细碎的胭脂,衬得天边初升的日头都添了几分暖意。
陈星岩几人收拾好行囊,打算动身返回乾元宗。陈父与陈母站在院门口,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化不开的不舍,手里却没闲着——粗布包袱皮被塞得鼓鼓囊囊,腌菜坛子、油纸包的干粮,还有连夜缝制的棉袜,恨不得把整个家都给儿子打包带上。陈星岩望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喉头微微发紧,却只是笑着挥手:“娘,我会常回来的。”
“好像有东西。”月明忽然扭头,目光被院角那只翩跹的小纸鹤勾住。他伸手一引,纸鹤便稳稳落进掌心。这纸张他认得,是墨云笺,当年师父给的拜师礼,质地硬挺小巧,最适合折纸鹤。他后来特意研究制法,做出一批带着彩色云纹的,常用来送人。展开纸鹤,一枚朱红的“李”字印章格外醒目,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救,人。”
“定是李兄出事了!”月明一拍大腿,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眼底已泛起急色。
“我与月明去和宁帮忙。师姐,麦子便拜托你了。”陈星岩看向攸宁,眼神凝重如坠铅。
“无妨。你们路上务必当心,遇事多思。”攸宁简单叮嘱两句,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带着几分不放心,随即才带着麦子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路尽头。
陈星岩与月明不敢耽搁,当即御剑直奔和宁。可刚入和宁城城门,两人便觉出不对劲来。
“你懂察合台语吗?”
陈星岩挠着头,望着街上往来的百姓,眉头拧成了疙瘩。
城中刚落过雪,寒气浸骨,砖缝里的残雪泛着冷光。路过的百姓要么裹着厚重的毛裘,要么缩在臃肿的棉衣里,头上戴着各式毛边尖顶帽,风一吹便把脑袋往衣领里缩,脚步匆忙,好似走得在再快一些寒风便追不上自己似的。各个脸上都带着几分惶然。
两人拦了半日,竟没一人肯停下搭话。
“试试这个。”
月明在太虚囊里翻了半天,摸出张压箱底的符纸,上面符文密密麻麻,隐隐有灵力溢出,边角都磨得起了毛。
“天罡指,地煞引,二十八宿照行迹!”他扬手一掷,符纸瞬间被火舌卷住,半空里凝聚出点点星光,如引路的萤虫般往前飘去。
两人跟着星光穿过两条飘着雪沫的悠长巷子,墙根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响;掠过覆着薄冰的松林,枝桠上的冰棱折射出冷光;越过冰封的河流,冰面下似有暗流涌动。终于来到一处高墙下,墙垣以夯土筑成,上面覆盖着薄薄的雪层,墙头的尖刺闪着寒芒。
寻常百姓绝不敢贸然攀爬,可陈星岩与月明当年便是因爬墙相熟,见了高墙反倒来了精神,相视一笑,身影一晃便翻了过去。
刚落地,冷不丁便被一圈刀枪棍棒围了个严实。长矛的寒光映着雪色,晃得人眼晕,侍卫们的盔甲上凝着薄霜,眼神如冰。
“打还是不打?”月明伸手推了推眼前的长矛,铁尖冰凉刺骨,他扭头问陈星岩,指尖已悄悄蓄起灵力。
陈星岩抿着唇,目光扫过周围虎视眈眈的侍卫,缓缓摇头——人生地不熟的,一旦动手,怕是要把事情闹得更僵,反而会给李宴舟添麻烦。他压下心头的躁动,静立不动。
“发生什么事了?”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几分疲惫。两人心头一松,知道这场牢狱之灾总算能免了。
“李兄!”
两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人拽住李宴舟一条胳膊,眼巴巴看着他跟侍卫们解释。
李宴舟眉头拧得能夹死蚊子,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好不容易遣散了侍卫,才带着两人往内殿走,脚步有些沉。
“哇!李兄你居然住宫殿?”
“哇!李兄这柱子都包金了?”
月明的惊叹声在大殿里回荡,他伸手摸了摸廊柱上的鎏金花纹,满眼新奇,“侍卫比乾元宗的护山弟子还多!”
“哇——”
“你们,够了。”李宴舟眉峰一挑,冷冷打断两人的惊叹,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仿佛连应付这些惊叹都费力气。
“对了李兄,”陈星岩这才想起正事,往前一步,“我们收到你的纸鹤,上面写着‘救人’,你这是……”
李宴舟闻言一顿,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长舒一口气,“那纸鹤上的字迹,是不是歪歪扭扭的?”
月明低头想了想,一拍大腿:“还真是!我们一路上都在担心你出事呢,御剑都快把剑穗磨掉了!”
“父王前几日遇害,当时只有我在殿中,便被他们软禁了。”李宴舟指了指角落里正追着皮球玩的雪白小兽,山君听到动静,停下动作望过来,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呜咽,“那纸鹤,是山君传的。”
他将这几日的变故简要说了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可陈星岩与月明都听出了底下的暗流汹涌,两人听得眼睛瞪得溜圆,嘴巴都忘了合上。
“你的意思是,你们国师一口咬定你是凶手?”月明失声反问,满脸不可置信,拳头已攥得死紧。
“我与父王素来不睦,他们有此怀疑,也不算稀奇。”李宴舟语气平淡,指尖却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袍,指腹几乎要嵌进布料里。
“这什么狗屁国师!我们这就回乾元宗搬救兵!”月明气得一拍桌子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眼里冒着火。
李宴舟摇了摇头,眸色沉了沉:“我母亲还在宫中,我若走了,反倒坐实了罪名,她定会受牵连。”
“哎——没想到李兄处境这么难。”陈星岩皱着眉,心头沉甸甸的。王室之事远比猎杀妖兽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贸然插手,怕是会好心办坏事,反倒害了他。
月明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开口:“你放心,凭我们俩这聪明脑袋,定能帮你找出真凶!”
“多谢二位好意,只是此事牵连甚广,既是李家家事,也是苍梧的国事,不便劳动外人。”李宴舟不愿多言,却也感念两人的心意,又道,“你们远道而来定是累了,先去偏殿歇息,此事我会尽快处理,届时再与你们同回乾元宗。”他语气里的疏离,像一层薄冰,隔绝了外人窥探的目光。
“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陈星岩拦下还想争辩的月明,拱手应道,眼底的担忧却未散去。
李宴舟招来两个侍卫,引着两人往偏殿去了。
偏殿的陈设与中原大不相同,引得两人好奇地四处打量。方形的窗棂上方隆起尖角,雕着繁复的花纹;格子窗将阳光切割成细碎的光斑,落在铺着羊绒地毯的地上,暖融融的不刺眼。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料味,与中原的檀香截然不同。
“星岩,你看这个。”
月明抓起一只嵌着宝石的铜壶,掂了掂,又晃了晃,壶身刻着繁复的缠枝纹,宝石在光下闪着幽光,与中原的素雅风格截然不同,“这玩意儿怕是能换十坛好酒。”
陈星岩正凑过去细看,忽听窗外传来一声低鸣——檐角掠过一只野猫,碧色的眼在雪光中一闪,眨眼便跃上更高的屋顶不见了。
“嗷呜!”是山君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
陈星岩放下铜壶,侧耳细听,确认是山君后便推开窗户,探出半个身子。院子里只有山君蹲在雪地里,尾巴紧紧夹着,连看守的侍卫都没了踪影,往日里巡逻的脚步声也消失了,静得有些诡异。
“我去看看,你守着屋子。”陈星岩与月明低声知会一声,脚步放轻,像猫一样溜了出去。
他刚走出偏殿,便见正殿大门敞开着,里面一片狼藉——几只铜壶歪在地上,壶嘴磕得变了形;茶盏碎成了瓷片,茶水在地毯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地毯上还印着几个泥脚印,显然刚发生过争执,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
正殿对面的亭子里站着一群侍卫,刀出鞘一半,寒光凛凛。最前面那人身着紫貂华服,领口袖口镶着金边,眉眼竟与李宴舟有几分相似,只是那双眼睛里满是不加掩饰的贪婪,像盯着猎物的饿狼,正低声对侍卫说着什么,嘴角勾着阴狠的笑。
山君正对着那人龇牙咧嘴,浑身毛发根根倒竖,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却不敢轻易上前,显然吃过亏。
陈星岩站在廊下进退两难——方才在窗边,亭子恰好在视线死角,他竟没瞧见那里有人。如今被对方撞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华服男子也看见了他,上下打量着他的中原打扮,眉头皱起,叽里咕噜说了一串他听不懂的话,语气带着审视。见陈星岩没反应,他眉头拧成了疙瘩,改用生硬的中原话问道:“你,什么人?”
“在下陈星岩,是李宴舟的朋友。”陈星岩拱手行礼,指尖微微发紧,暗自思忖这人衣着华贵,定是身份不凡,看那眉眼,莫不是李宴舟的兄弟?这般想着,语气更添了几分谨慎。
“陈星岩?他的,朋友?”男子思索一番,像打量货物般盯着他,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陈星岩摸不准对方是敌是友,只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心里飞快盘算着脱身之法。
“他回不来了。”男子收回目光,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慢,“把这人和畜生一起带走。”
陈星岩没有挣扎,他弯腰抱起山君,小家伙在他怀里抖了抖,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脖颈,像是在安慰他。
对方倒没过多为难,只是将他和山君关在另一处宫殿里。
“语言不通真是麻烦。”陈星岩坐在铺着软垫的软榻上,眉头紧锁。山君乖巧地蹭了蹭他的手背,低低呜鸣两声。
“那人与李兄眉眼相似,想来是他的兄弟。把我们关在这儿,怕是李兄遇到麻烦了。”陈星岩喃喃道,指尖敲击着膝盖,“可宗门有门规,不得对百姓滥用灵力,不然这事便简单多了……”他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的雪,心里急得像火烧。
山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耳朵耷拉下来,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透着几分难过。
与此同时,一处牢房内。
李宴舟面前站着几个或是手执长鞭或是手握长剑的壮汉,个个身材魁梧如铁塔,手臂上的肌肉隆起如山丘,青筋暴起,眼神凶戾得像要吃人,呼吸间带着粗重的喘息。
另一侧,方才那位紫貂华服的男子正襟危坐,手指敲击着桌面,脸上刻着风霜,此人是李宴舟的兄长名唤肖吾开提。他右侧眼下的疤痕在烛火下更显狰狞,目光时不时扫过李宴舟,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他身旁站着位高冠华服的女子,头颅扬得老高,好似一只骄傲的孔雀,满脸怒意地瞪着李宴舟,鬓边的金饰随着呼吸微微晃动。此女是苍梧国王的次女名为曼丽坎木。
在另一侧是头戴金冠的妇人,面色沉静如水,好似事不关己,她便是李宴舟的祖母古丽仙;她身侧站了另外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腰间佩着宝剑,剑鞘上镶嵌着宝石,眼神闪烁不定,这是跟祖母最为亲近的巴图尔。
“所有人都看见了,当时只有你和父王在殿中,除了你,还有谁有机会下手!”曼丽坎木的声音尖利如刀,划破殿内的沉寂。
“我进殿前已被搜身,什么都没带。”李宴舟提及此事,拳头依旧忍不住攥紧,骨缝里似有寒气渗出。
他身后的妇人眼角挂着泪痕,帕子攥得发皱,望着儿子的目光里满是心疼与不舍,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敢出声。
“你是修士!谁知道你有没有藏什么储物器物!”紫貂华服的男子拍案而起,桌案上的茶杯被震得跳了跳,“李宴舟,你谋害父王,人证物证俱在,还想狡辩!”
“就凭一只不知是谁塞进来的瓶子,也敢称物证?”李宴舟嗤笑一声,扬手甩出一面水镜,镜面光滑如镜,却可照出往事,名为万象鉴。
“那便让你们看看,父王究竟是被谁所害!”
他掐动手诀,低喃口诀,指尖灵力流转。万象鉴发出嗡鸣,灵力如涟漪般四散开来,镜中渐渐浮现出画面——
一位戴面纱的女子端着酒盏走进大殿,眼波流转,四下扫视一番,见无人便迅速将桌上的酒盏一一斟满,指尖在其中一只杯沿上轻轻一点,随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众人的目光“唰”地投向曼丽坎木。李宴凝脸色骤沉,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抵着手心,留下深深的红痕,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别急,还有呢!”李宴舟冷笑一声,灵力再催,画面陡变。
厨房中,一个侍女模样的人正将一包白色粉末拌进糕点里,动作轻巧,眼神却透着慌张,拌好的糕点瞧着精致诱人。紧接着,画面跳转,侍女端着糕点走进大殿,稳稳放在小几上,目光与高冠妇人对视一眼,飞快低下头。
“是太后身边的翡翠!”曼丽坎木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尖声叫嚷起来,目光直直射向太后,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古丽仙眼光微微一滞,仿佛被针尖刺了一下,面上却丝毫未变,幽幽开口:“不过是些糖粉罢了,公主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倒显得心虚了。”
“糖粉?”李宴舟冷哼一声,甩出了一只一模一样的玉瓶,瓶身剔透,在光下泛着冷光,“祖母,这糖粉,你可敢一试?”
“你……”古丽仙看着玉瓶,指尖微微颤抖,久久没有动手,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不必如此惺惺作态,你们的心思我也十分清楚。”李宴舟环视一周,目光扫过一张张各怀心思的脸,“我此番回来,不过是为了与母亲团聚,至于你们视若珍宝的王位,我李宴舟不感兴趣。”
他负手而立,微微昂首,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不屈的青松。
身后的女子微微抬手,似想拉住他,又缓缓落下,眼圈泛红。
李宴舟扫了她一眼,冷声道:“此后,母亲不必再为儿子的前程谋划,照顾好自己即可。”
随即,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李宴舟抬手摘下头顶的王冠,狠狠摔在地上。“哐当”一声,金冠落地,宝石滚落,像一颗破碎的心。
“我李宴舟此后不会再踏入苍梧一步,苍梧王室的事情与我再无瓜葛!”他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带着斩断过往的决绝,转身便向殿外走去,披风在身后扬起,如一只展翅的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