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途,瓢泼大雨。
雨声如鼓,乒乓作响。
原本她们不应该受这种委屈。
来之前宁殊甚至以为是她帮了这些伎子。
她本就身体不适,此时的回程长得令她欲呕。
刺史府的马车恢宏高大。
尤其在那个别院停留了如此之久,吸引不少百姓侧目。
原本这场交接就引人注目,被送到李将军营中的女子虽大多沦落风尘,但不少的伎子卖艺不卖身,本是吴州风云人物。
富商游子勤勤求之,她们被困雕梁画栋,但上有老,下有小的不计其数。
宁殊来之前就有人盯着了她。
宁殊对她被人盯着这件事是一无所知。
她特地打扮成小丫鬟的模样,以为这个模样不仅可以避开人,也可以让别院里面的伎子不生怨怼。
但女子不知道的是厉殊从前就爱作此等打扮。
况且真正有身份之人,不论如何打扮,身上自穿件隐形的贵气衣裳。
当时天色已黑,乌云遍布,随着窄院的喧嚣,天上那个月亮都被惊得摇摇欲坠。
宁殊从窄院出来之时,已有不少女子从主院赶过来。
她们听说:那位害了柳魁的相爷,将娶刺史府的小娘子,小娘子来看望她们来了。
柳魁,可是被这位娘子鞭笞了?
女子微愣转身。
人头攒动,个个皆是美人。
其中一个伎子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她的面前。
她跪下,渐渐,又跪下一个。
也就隔着四五丈开外,一个接一个的伎子跪倒在了女主的面前。
黑黢的地,黑黢的树,黑黢的云,伎子们衣妆楚楚,有的像在求什么妖怪,有的像在拜什么菩萨。
那妖怪,那菩萨,她们去瞅她:
女子一身宽大的青布衫,病骨依依,毫无血色。
怎么看,都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宁殊双手紧紧的揣在袖中,她往前大迈两步,想起身扶起她们,远远的看着她们瑟缩了一下,竟然矛盾的,不知道该要以哪种身份。
于是她就是呆立在那,除了那对颤袖,全身纹丝不动。
厉姝,宁殊所代之人,她那位小妹,自幼不喜伎子。
今日李管家还在此处,宁殊收敛了。
被女主打了的那个假妈稀奇地追上来,也是被这乌压压的阵仗吓着。
她还在发狠地抽搭:什么东西?她莫非还能不认得她那伎子的娘,小丫头,不过是个换了身份的小贱人罢了。
这般想着,她突然又有了气势。
总之她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
那么这别院还能用上它,凭什么就让一个小贱蹄子这么对待?
这么多年来,除了那些大官人,哪个女的敢这么对她?她可是连吴州的豪门贵女都不放在眼里。
这是一场雷雨,往年,这场雨过后,吴州的天就会迅速热起来。
今年这场雨,着实来的早。
李管家早早地开了后门,安淳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冒出,少年郎君手上撑着一把伞,宁殊见着他,并不意外。
她排斥齐沂是她的手段,这并不意味着他就需要排斥他身边所有的人。
宁殊镇定地躲去了少年郎的伞下。
方才在窄院,她已招呼好李管家照顾这些女人。
这些女子在她眼里,根本不该跪她。
所以她连让她们起身都忘了。
后门本已要合上了。
马车正在外头候着宁殊,一门之隔。
也就那一瞬间的功夫,宁殊竟然又听到,假母在那地方尖嘴大骂。
伞下,女子脸色异常之差,安淳自然瞧出来。
但他不懂,他不理解。
他们都有一双耳,然宁殊能听到假母的怒骂,他却听不着。
少年虽为他那主子披肝沥胆,已近世故圆滑,
但似乎没有想到这一位未来夫人会如此在意伎子。
他移目向李管家,见那老管家蹙眉往后门里觑,才意识到什么。
宁殊却比他们都要先一步。
女子的眼里像劈进一道天降的电,她背身向后,“砰”地将门踢开。
小娘子瞅了一眼手中的辫子,雨点打在她的睫毛上,这回却不像泪水了。
桃花眼里扎满了刺骨的电。
她再也没有伪装成那个厉姝的模样,什么柔弱呆滞,通通都没有,甚至连她本性里的娇俏没有。
院子里瞧她中道而反,那些站起来反抗假母的,也不愿再跪倒。
豆大的雨滴变成了暴雨。
假母本就矮她半截,被她这么一怒视,方才给自己撺起来的气焰又矮了下去,憋着嘴不敢说话,更驼了。
宁殊没放过她。
她将假母逼退到了一旁,假母惊吓着再往后褪,他便往前进一步,她再退,她又再进。
她手里攥着鞭子。
这个别院也是她的别院。
丫鬟们心哪怕不是向着她,表面也都得向着她。
贾母那张吐脏的嘴,对着她也只能,“娘子,你要作甚!?你要吓死老身吗!?”
宁殊很少去主动欺负女人,女人欺负女人,于她好比羊吃羊,可怕,索然无味。
她知道这些假母也可怜。但如果同情她一个女人,那那么多的伎子该怎么办?
丫鬟们,李管家被这位平日里柔柔弱弱的小娘子骇住。
可哪怕宁殊一直踩着假母退的路往前,也没有人来帮那假母。
他们个个被骇得像雨天里被闪追着劈的人,不是呆立着,就是随着小娘子的逼近不由自主地后退。
仿佛这位在雨日里,瞪着眼执鞭的小娘子逼的不仅是假母一人。
假母发狠地退到那些伎子所在之处。
这么多年,她仗着自己不要脸,没有一个女的敢欺负到他的头上。
现在却有一个女人拿着她的鞭子跟她来闹。
老夫人故意地往人群里退,起初还有几个伎子托着他,但是女主实在是气势汹汹,她们也给逼骇了。
安淳的好奇大过于惊讶,少年郎冲进人群,却只是为小娘子再度支上伞。
这里头就只有女主一个人的头上顶着伞,可小娘子的步伐激动得很,连他都几乎要撑不住伞。
远方,闪电在黑紫的天里挥动。
假母被女主逼到树下之时,电闪雷鸣,老妇人抱着头,放声痛哭起来。
她双膝跪地,哇哇大喊道:“小娘子饶命了,小娘子饶命了。您抽吧,抽死老身得了。老身究竟什么做得不对?老身可实在不想在这处干了!您把老身抽死,您去整个吴州城找一找,看谁还有力气帮你来管这些女人!”
宁殊面不改色,持鞭凝思。
所有盯着她的人都合并着与她一块凝思。
今日这场雨,真可怖,闪电比雷声可怖,雷声比雨声还大。
未几,宁殊才惊天动地道,“究竟还有谁在骂她们是伎子?刺史府的别院会住着伎子?”
此言一出,无人不惊,
乌压压的人头预备再跪。
已有人,在那说,“多谢相爷夫人,多谢相爷夫人。”
窄院里那个讽刺过宁殊的女人趴在那个拐角,他高声喊道,“不要听信这女子的一面之词。她只是凭着她那张嘴罢了!她究竟干了什么?不就是她那未来夫君害了柳魁!?”
那贾母闻言,便笑得更蠢了。
什么以后再也不让你当妓女了?这种话,她不知道,从她当妓女起,到如今她当假母,从那些官人的口中听了多少遍?
千千万万遍。
有几个是实现了的?顶天了,也是那些私妓罢了。
官伎想要从良?还是这些已经沦落的女子?什么狗屁相爷夫人,她都听得了,那位京城来的官人连见都不愿见她!
大雨浇得女子们摇摇欲坠。
李管家不知小娘子这唱得是哪出,但总归怎么想,这事家长定没有许可,为缓和这僵局,他挪去女子所在,刻意清嗓道,“娘子这话的意思是,下雨了,大家还是散了吧。至于未来之事,李某定会好生替你等安排。”
下雨就要散?
宁殊强稳住身形。
言外之意,她倒是糟蹋人的人了。
甚至在此刻,她都几乎要忘了自己替身之事。
若她牢记着自己的命途,她就该知道,她该好好扮演厉姝,当一个书呆子。
等拿到她的钱,拿到她的籍,她就能顺顺利利去京城寻仇。
可当下,为这些贵伎摆脱命运的使命已超过了她复仇的**。
好似她背着的不只她一个人的仇!
不是没有可能的。
她那么难还良,其中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因她在京城。
京城那些官人不希望她还良,赵宴平的上面还有人,他们盼着她为他们捞钱。
但在吴州就大不相同。
这些妓女都是吴州籍贯。
只需要厉禅发愿,这件事便能做得到。
宁殊悠悠地回过头,“李管家,我说话时,也有您说话的份?”
李管家被下了脸,瞠眼看着她,“娘子,玩笑可不是这么开的呀!您想逞能,您想帮这些女子,奴才知道,更能体解。可无论如何,他们的确就是这身份。与您,是大不相同的呀娘子!”
小娘子握紧那根鞭子,后槽牙咬得紧紧的,平了怒,她转移矛盾,“李管家,有些事情我能管,有些事情我确实管不了。只是不知道您的事情,我究竟是能管还是管不了!?”
那位精干的管事眼珠子都要蹦出来,好似要将这位与过往大不相同的娘子从头至尾,从前至后瞅瞅清楚。
宁殊续道:“今日之后,希望每次我来别院,再也不要见到这个假母,以及任何的假母。否则,您的身份,恐怕我还是有能力管的吧?”
为她撑伞的少年郎听明白了。
跪着的那帮伎子也听明白了。
籍难改,但,至少不让她们再受伎子的待遇。
吴州的夜本身就是不安宁的。
汇聚在这后门的人争相攒动,对于女主的行径,他们或有嘲笑,或有啧啧称奇。
宁女主出来之时,浑身上下皆已湿透。
或许是因为她今日的打扮,青布衫,让这些老百姓觉着他平易近人了许多,笑话的笑着笑着又不知自己为何在笑。
但她上马车之时,仍有不明真相的小孩敢抄着路上的石子去砸她,“害人精的女儿!害人精的老婆!”
女子只是不动声色的吃着疼,又招呼安淳一起上车。
安淳受宠若惊,但又喜滋滋收伞跳上来。
宁殊:“给我坐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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