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说是个怪物,它活了过来”
余霖说话的时候蜷缩在椅子上,满身酒气,他没穿上衣,裸露皮肤上突出的骨节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肉色的虫子。
遮光帘挡住了阳光,昏暗中我看不清电灯开关在哪,走在拥挤的房间里时不时被倒下的酒瓶绊脚。
这间装修精美风格现代化的公寓充斥着酒精和长期封闭过度呼吸的臭味,仿佛是在泥沼中沉寂几十年的墓地。
当我紧贴墙壁摸索时,余霖就瞪大那凹陷的双眼紧紧盯着我。
他这副样子和五个月前判若两人。
我和余霖是在四年前认识,彼时他刚获得梦川最佳新人奖,我负责他的第二本小说。
他的处女作《在午夜落日》用七个短篇,描述同一座城市中不同职业背景的年轻人,因为各种各式各样的城市压力而精神失常(七个短篇完成时大学尚未毕业)。这被誉为反映当代年轻人心理的梦呓。
他一出现就惊艳四座,若不是彼时我刚离婚,又比他年长十多岁,说不定也会脸红心跳,借着工作机会套套近乎。
我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说明他的一切都超出了正常小说家的范围,无论是相貌、家世,还是第一部作品就获奖的“天降紫微星”式天才经历。
即使相识时我心力交瘁,连工作都快无暇顾及,但为了余霖能顺利出版第二部作品,我还是将所有重心都投注在他身上。
他是个谦逊腼腆的年轻人,穿着抵得上我一个月工资的衣服,却丝毫不会让人产生不快。
他行事低调,成名后对待周边的人也恭恭敬敬,当然也不会在媒体面前口出狂言,所有人都爱他——他简直是媒体的宠儿,上天赐予文学爱好者的礼物。
就先我先前说的,学生时代就能洞察职场年轻人的悲哀,即使不用亲身经历,他也能通过丰富的观察力和想象力,找到与未知世界连接的点。
他的身体里仿佛住着许多灵魂,穷人的、富人的、男人的、女人的,这些灵魂让他小说里各类人物时形象都跃于纸上。
我能这么肯定,也是因为经历过嫉妒的阶段。
余霖身上的光环太多了,天才作家、富二代、兼职模特(他出版的每本书都会在书腰印上自己的照片,不是我一个人要求的),受到演艺圈的邀请(有待考证),很难让人不怀疑他对文学的热爱有多久,又是真的吗?会不会有枪手?
但当我真正参与过他作品的筹备,一切都那么显而易见,写作时他几乎不参与社交,经常找一个无人之地住上一两个月,为了灵感不被繁杂的现实侵蚀,只有一个月一封的邮件与我联系,告知进度。
因此当他的第二部作品被一些人说江郎才尽、靠脸宣传时,我并不赞同他们的言论。
余霖因为恶评消沉许久,社交账号也停更了几个月,他不再确定自己是否会在写作路上继续耕耘,对未来也充满担忧,但我知道他一定会重新振作起来,达到新的巅峰,毕竟不自信也是优秀作家必备的品质。
他果然还是重新开始了写作,眼里再次燃起熟悉的狂热,他说要让作品进一步突破,让那些满口恶言的人看到自己的成就。
他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写完了第三部小说《局部疯癫》,这部二十万字的长篇经过至少七次全文修改,已经和初稿完全不一样,其内容癫狂而邪恶,从开篇就让人移不开眼。
“我的目标是杜星文学奖。”交给我初稿的时候他就这么说,他变瘦了,肌肉开始消失,脸上曾经惹人怜爱的婴儿肥也不见踪影,我听他的出版经纪人说他经常一写就是整天,每天只吃一餐。
而我那时候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是颇为不抱希望地说:“杜星文学奖可能会有难度,你还年轻,目标可以稍微放宽些。”
杜星文学奖几乎没有给三十岁以下的作家颁发过,三十多岁的也只有一两个,尽管奖项偏向于诡谲曲折的叙事、碎片化意识流描写,而被人诟病其文学价值过轻——过于商业化。
但即使商业化,余霖也太年轻了,他才二十五岁,他还需要磨炼。
余霖脸上面什么表情,口头对我的说法表示赞同:“你说的对。”
那之后我曾短暂地对他的第三部作品产生迷恋,它讲述城市反向寄生居民,土地、房屋都有了生命,并孕育出了怪物,但绝大多数人都麻木地活着,对着越来越多的失踪事件视而不见,只有主角注意到了不同寻常,与此同时他的女友也失踪了。
主角报警找记者却只得到了敷衍的回应,独自调查没有结果。直到某天女友回来了,主角问她发生了什么,女友却说不记得,她还穿着失踪时的衣服,行为越来越诡异,和这个城市里其他归来的失踪者一样。而主角也变得麻木不堪,假装没注意到女友的异常,还打算求婚。
余霖最开始的大纲里将主角的职业设定成科幻作家,我提议将这个职业赋予主角的女友。
“作家以作家为主角太泛滥了,这会让人觉得你自恋,”我建议道,“特别是这种男作家和照顾他的女朋友的设定,而且作家观察力虽然比较好,但他们普遍缺乏行动力,也缺少社交。”
和其他傲慢的男作者不一样,余霖听取了我的意见,把主角的女友改成不得志的科幻作家,而主角则是个勤勤恳恳的销售,赚到的所有钱都一份不少地供养这个家,所以他才会在女友失踪后不遗余力地寻找。
我是在终稿敲定前发现余霖的不对劲,他比之前更瘦了,双颊凹陷不少,据说是因为写作患上了焦虑症,晚上入睡困难,一刻不停地改稿,怎么都无法满意,还跟家里人吵得很厉害。
此时我已经脱离了对这部小说的迷恋,我还负责其他作者,《局部疯癫》的定稿让我松了口气,终于劝他暂时不要回看自己的小说,多出去转移注意力,最好再约个心理医生。
他答应得很好,我听说他确实约了心理医生。
但一个月后他给我打了电话,并发了一通自认识以来最大的火:“你们对我的稿子做了什么?!”
“你在说什么?”
“是你们偷偷改了我的东西!”
当天我便急匆匆赶到余霖家,他的公寓乱七八糟,书和打印纸堆得到处都是,电脑也放在地上,让人无从下脚。
我不明白情况,继续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余霖好像很愤怒,但我感受到最多的还是不知所措,在交谈中我终于理清了事情的经过。
我和他都是通过邮箱传稿,最后的经过校对的终稿是由我发给了他,而他今日觉得不会再有改稿强迫症,这才打开了稿件。
“这里,你看这里!多了一行字!”
他崩溃地指着屏幕,那是小说的第六章,讲述主角女友正在写的一本大概率通不过投稿的科幻小说,平平无奇的科学家发现外星人的故事。
余霖指的的正是一行“姜琦离开桌子,她的电脑屏幕还亮着,文档停留在第十四章的结尾:‘卡尔泽酩酊大醉,把偷来的试管踢翻了’。”
“有什么问题吗?”
我满头雾水,这就是一行不起眼的片段,放在开头,根本没人在意。
余霖勃然大怒:“我没写过这十六个字,‘卡尔泽酩酊大醉,把偷来的试管踢翻了’,我为什么要写这么多废话!”
“你或许是想强调姜琦卖不出去的作品的单调?”我内心翻了个白眼,表面依旧语气诚恳。
“别在那乱揣测,我是说我没写过,我没写过这句!”余霖大吼。
被一个后辈这么大吼大叫实在让人难以接受,我沉下脸,“我不懂这有什么好说的,你修改过的版本太多了,有没有想过自己记错的可能?老实说这种地方我根本没什么印象,而且最终版本我全看过,没什么问题,出版社不可能有人私自改动小说内容。”
对于明星作家,出版社的宗旨是能哄则哄,让他们继续为我们提供优质稿件,但眼下的情况也不能容忍他对我的工作随意污蔑。
我又换了个语气道:“余霖,再换个心理医生试试吧,你压力太大了,其实《局部疯癫》我真的很看好,你不用担心,这是个完美的小说。”
余霖垂着头没有说话,我在安慰几句后就离开了,这是我们之前最后一次见面。
《局部疯癫》的出版十分顺利,上市后很快就占据了各大书店的畅销榜第一的位置,并在旁边挂着余霖的海报。但这次关于靠脸宣传的舆论少了许多,主要还是过硬的内容质量,即使没有获奖,余霖也足以证明自己。
况且它也确实入围了杜星文学奖,并被不少评论家看好。
按照常理,余霖这时候应该出席各种座谈会和专访,多多抛头露脸,但五个月来他一次都没有,他谢绝了所有媒体。
我本该早点去询问情况,至少问问他下部作品的想法,只是我实在太忙了,开始是策划《局部疯癫》的宣传,之后是接受媒体的采访,当然都是些自媒体,在长短视频里和主播们共同推广。
我曾经以为自己会不适应这种过于现代化的宣传方式,实际上却有点乐在其中。
在接到余霖的电话时我还有些意外,他的声音虚弱无力,像个绝症患者。
“刘姐,我想跟你谈谈。”
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了恳求,立即就答应了。
此时我就坐在他的房间里,面对这位骨瘦嶙峋的年轻人,内心感慨万千。
“那十六个字,不是我记错……”余霖喃喃地说。
没想到他竟然在这上面纠结了五个月。
他或许感到我心底的不赞同,深深看了我一眼,继续道:“那些文字是自己出现的,它们在变得越来越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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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非虚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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