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隐说：“我老家管‘爹’叫‘达’。”
伶舟絮脸上的震惊不散。
这些天和萧隐相处，她知道萧隐一直就是从单亲家庭长大的，从来就没见过爹，那么这种情况下，究竟为什么还会有人就萧隐她爹相关的事诬赖萧隐？
她怎么想都想不通，索性问了出来，萧隐轻轻笑了下，“因为我不但是个女的，还并不是他亲生的。”
伶舟絮闻声猛地瞪大了眼。
原来，萧隐确实在山沟沟里长大，可她到底是哪家的孩子还不好说。
毕竟在她老家，重男轻女是家常便饭。
所有女人都在一出生就被打上了“次等人”的标签，只凭她们性别女，她们就在就业、升学上多有受限，而她们缺失的机会都流向了异性。
尽管萧隐后来经年累月观察，发现人世间真正天然的具备了传宗接代的能力的是女人，可那些人却还是闭目塞听，一门心思认准了只有带把的才是“根”，并不把女人当人看，所以随意杀戮、遗弃女婴的事件多如牛毛。
萧隐就是弃婴之一，只不过相比之下她够幸运——她遇到了她娘，萧悯。
萧悯在别人看来就是个农妇，而且并不是本地人。
萧隐知道，她是人牙子从外头拐过来的。
那时候萧悯才十四岁，屯子里那些人觉得萧悯是个蛮差劲的婆娘，因为这女的看着就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而且她“达”找了她以后，也没一儿半女的，所以屯子里都觉得，这买卖是赔了本了。然而萧隐却知道萧悯没少挣钱养家。
她有一副顶好的手艺，绣棚放到了她手里，不消片刻就能弄出来一堆花团锦簇，各个活灵活现，这在她老家虽然没几个人稀罕，但是拿到了城里头绝对吃香，据说当初那贱人就是相中了她这能耐才买了她回来。
“那你爹对你娘应该很好吧？”伶舟絮问。毕竟照这样子看来，萧悯对那男的而言那可是棵摇钱树。
萧隐闻声愣了下，摇摇头，她背着身，有些啼笑皆非：“那贱畜一直都亏待她，她不论做什么都容易挨打挨骂。”说着，她顿了下，“我娘鬓角有个疤，就是牠活活给打出来的。”
她声音低沉冷冽，好像一柄亟待饮血的宝剑，伶舟絮听得心中一凛，咽了口唾沫：“那后来呢？”
“后来……”萧隐回想道。
后来，那贱货死了。
伶舟絮愣了愣：“啊？”
萧隐低声说：“牠淹死在我们村的那条河里了，被发现的时候整个人都跟在水里头泡发了的馒头似的，浑身惨白膨胀，眼珠早就烂穿了，只剩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嘴唇也都被鱼吃得豁了，要不是身上还穿着那件衣服，确实很难分辨。”
伶舟絮还有些呆愣愣的，短短一刹，她听到了往常几乎从不骂人的萧隐往外蹦脏字，又听到了萧隐云淡风轻的描述她“达”的死状——对于伶舟絮这般往常从来被自己爹管束着甚至对爹多少有些惧怕的人而言，萧隐这么做属实很惊世震俗。
而她没看见的那一边，萧隐说完了，还无声笑了下：“我娘从此没了那贱畜做累赘，可这世人都说是她命硬，克死了牠。”
“而我只恨牠死得还不够早，”萧隐忽然说，“我娘不得不和牠绑缚在一起十八年，十八年，她是个凡人，本来就不能通过修炼来强身健体，还要困在那个犄角旮旯做苦工，身体每况愈下……就算她还能活个**十岁，她的人生又究竟有多少个十八年？
“她为何有这种困境？只因为她是个女性。
“所以不管她有多少能力——就算她完全可以自食其力，就算那男的非但是个赌鬼还是个酒鬼，不成气候，就算我娘她也有文化，那她也究竟不能自立门户，她只能不断的不断的被世俗的利刃悬颈，然后这个世道抽走了她的光阴、机遇，让她即便有才学和技能也只能在那个山窝窝里守着那贱畜过日子，每天还要被指指点点……
“只凭那贱畜自以为没被她伺候明白，就对她非打即骂，就到处有人戳她脊梁骨。
“纵使所有人都知道那癫公经常不分皂白打她泄愤，打得她遍体鳞伤，牠们也只是从我娘身上找不是。
“甚至等到了那贱人终于自己死翘翘了，她还得被冠以‘克夫命’接着再被批判，”
伶舟絮听得瞠目结舌，而说到这里，萧隐忽而笑了：“当然了。
“也有人说，我‘达’是我克死的。
“因为我娘那时候才在上山砍柴时从溪流旁边的草丛里找到不着寸缕还刚出生不久的我，而我那个‘爹’，牠当时拿着我娘攒的钱又出去赌钱了，根本就没在家，我娘把我放进背篓里用布遮着带回来想偷偷养着，第二天，这贱人不知道从哪个欠劁的嘴里听说了这么个消息就着急忙慌赶了回来，大致是想把我弄死，再把她打个半死，可还没等回来，他就自己先溺死在了那条河里。
“有人说，牠死得莫名，比起溺死，甚至更像是活活吓死的，我不知道他那时候到底遇到了什么，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只知道他死了，我娘解脱了。
“可那些人急着把这贱畜的死因扣帽子在我娘头上，甚至还有人编谎话，和我说，那贱人是因为我娘‘搞破鞋’生了我，这才夺门而出，一去不回的，”
她说，“牠们试图在一个因为性别女就直接被遗弃的婴孩面前尽可能去污名化一个同样因为这世道中的性别歧视就受苦受难的女人。
“牠们再三挑拨我和我娘之间的关系——要我看不起她，也要她恨我让她失了‘主心骨’——所以，牠们急着在我们之间做醋，对我说，‘是你娘对不住你爹，然后你爹才不要你’，又对她说‘都是她害得你没了丈夫’，仿佛只有我们彼此忌恨，这才是那个男的曾苟活于世的证明，而我和我娘如果真的为此母女离心，生出怨怼，那么这怨怼就成了那贱畜最高级别的殡葬品。”
伶舟絮听得愣愣的。
萧隐却已经笑出了声：“我只觉得可笑。”
伶舟絮张了张嘴，到底欲言又止。
她直呆呆地看着萧隐，萧隐微微偏头，感觉到伶舟絮抱住了她，还学着萧隐的样子拍了拍萧隐执缰的一只手，动作有点笨拙，看得出她并不经常这么做。
萧隐抬手擦了擦眼角，揩去刚刚笑出来的眼泪。“没事了。”她放缓了声音说，“没事了。”
不知是说给伶舟絮还是说给自己，或是萧悯。
伶舟絮默不作声地抱紧了萧隐的腰。不知道究竟说什么好，一时间她也说不清到底该说什么或究竟哪里不对，她只是心里塞了一团棉花似的，忽然间一阵堵得慌。
萧隐似乎感觉到了她窝心，也拍了拍她的手，道：“我娘和我没有分心。”
闻声，伶舟絮顿了下，应了一声，心中似乎一下子舒服了不少。
“她虽然受困于囹圄，但是依然是个深明大义之人，并不会为这些脏心烂肺的腌臜之物所蒙蔽，”萧隐说着，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事实上，她的思想很先进，是我平生见过的第一个肯支持女性去念书的人。”
伶舟絮直接怔了怔。对她来说，女性能念书就像所有人都应该饮水一样，是非常平常的一件事。
萧隐却道：“在我们那里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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