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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赫连袭就醒了,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揽闵碧诗。
手搭在他腰上,人半晌没有反应。
他过去晃了晃他,闵碧诗疲惫地推开他的手,说∶“昨夜打雷了。”
“下雨了?”赫连袭看向窗外,窗纱上没沾水。
“二公子鼾声如雷。”闵碧诗哑声道,“扰得人一整夜睡不着。”
他说完翻了个身,眼睛都没睁开。
赫连袭瞧他眼下乌青,一脸倦容,是真的没睡好,于是也不再叫他,自己换上官服去了宪台[1]。
临走前还叮嘱侍女不要进去扰他,将餐食放在桌上便可,他醒了自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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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香积寺案结案期限的最后一日,孙潼一早就去了东府,将连日来查得线索汇总成宗,递交上去。
其实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他们到现在也没理清刘征纹、魏琥与香积寺案的关系,非但如此,还牵涉出五年前鄠邑县的无头旧案,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不出意外,孙潼被东府训了一顿,垂头耷脑地出来了。
他一路都在腹诽赫连袭。
当初御史台接手这个案子,他召集三院,问谁愿担任此案主审,赫连袭第一个站出来。
彼时孙潼还很欣慰,以为他转了性,终于肯干人事了。
如今看来,这混账非但没干人事,还把这案子越搞越复杂,现在调查陷入僵局,更别提结案。
方才,东府令他明日子时前递交判牍,连同鄠邑“骨手案”一起,要供词完整,钤印画押俱全。
这是下给宪台的最后通牒,此刻却难如登天。
孙潼心里像揣了块大石头,步履沉重地迈进察院大门。
刚进院,就听后面的签押房传出一阵嬉闹起哄。
孙潼脚步一顿,打了个弯,直接拐进签押房的院,结果还没进门,迎面就撞上了人。
那人哈哈笑着,跨门而出,转身便一头撞在孙潼身上。
孙潼“哎呦”一声,定睛一看,是察院书令史,翟兴耀。
翟兴耀面满红光,嘴角含笑,看起来亢奋得不行,一见孙潼就立马愣住,笑凝在脸上,见鬼似的眼睛瞪得老大。
“做什么?”孙潼说,“翟兴耀,你眼睛瞪那么大做什么?”
翟兴耀嘴角抖了抖,俯身行礼∶“见过孙公。”
孙潼懒得理他,抬腿就要进去。
翟兴耀突然朝左迈了一步,僵硬地挡在门口,回首朝院里高声道∶“孙公!您怎么有空来我们察院签押房啊?!”
孙潼本来就有心悸,被他一嗓子喊得打了个哆嗦,一巴掌呼他脑袋上,斥道∶“那么大声干什么?我又不耳背!”说完把他扒拉走。
院里响起一阵“叮叮哐哐”。
孙潼一进院,发现签押房前竟有不少人,围着院中间的石桌散开站着,一个个不是面朝天,就是脸对地,都搓着手,一脸心虚样。
“干什么呢?”孙潼问,“一大群人聚在这,商讨什么盐梅大事?”
黄良安才把双陆盘塞在腰后,正要开口,就见赫连袭从院门侧的小门进来。
赫连袭见满院人站得整整齐齐,问∶“怎么不玩了?我就去趟茅房的功夫,棋子都给我撤了,我的戗红[2]呢?我的骰子呢?”
赫连袭背对着院门,没看见院门口的孙潼。
此时,整个院子的人都对他挤眉弄眼,干咳连连。
“干什么?”赫连袭走上前,一把掏出石桌下掖着的双陆棋,“哗啦”撒在桌上,“你们都咳嗽什么?”
院里骤然安静下来,没人敢说话。
赫连袭去拽黄良安背后的棋盘,“给我拿出来!正玩到兴头上呢,都给我撤了,我好不容易排布好的!”
他把棋盘甩在石桌上,看着凌乱的棋子,痛心道∶“我的戗红啊……摆了一个时辰才摆好的!”
“卯时正刻才开始当值。”孙潼沙哑的声音响起,“现在辰时刚过,你们竟聚在这玩了一个时辰,玩得还是双陆!你们几岁了,啊?荒不荒唐!”
大梁盛行双陆,老幼皆宜,但平日还是小孩子玩得多些。
“今日玩双陆,明日是不是就要玩‘拔根’了?”孙潼“咚!”一声拍在桌上,镇得棋盘乱响。
“你们可不可笑!”
拔根,盛行于幼童间的一种游戏,两小童将植物根茎互套在一起互相角力,根茎先断者则输。
站在院里的大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最大的也没超过三十三,但早就过了玩“双陆”、“拔根”的年纪。
所有人的脸色都白了又红,没人敢吱声——除了赫连袭。
他把棋盘底下压着的双陆棋子掏出来,一股脑堆在棋盘上,草草拱手,说∶“孙公早啊,来,一起玩双陆。”
所有人都低下头,黄良安慌得简直想拔腿就跑。
孙潼气得胡子都奓起来,怒道∶“胡闹!一个个的不去查案走访,竟躲在这里玩双陆!你们、你们!”他气得不知骂什么好,“朝廷每年花着银子养你们,就是为了你们在这玩双陆的?!”
赫连袭笑起来,“哎呦,孙公别生气嘛,这案子明日交不了,现在线索都断了,去哪查?怎么查?谁能查?东府那么想要个结果,让他们自己查!”
孙潼气得手抖,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赫连袭吊儿郎当道∶“不是我说,您自己说说,到现在这个地步,再查有用吗?走访有用吗?等明日一到,咱们都得卸了这顶乌纱帽滚蛋!如此,不如现在快活一下,来,孙公,您老也玩一把!”
孙潼抖着胡子,上前一把掀翻棋盘,红绿两色双陆棋子“骨碌碌”滚落一地。
“你们!”孙潼狠狠道,“当朝官员司房内聚众博戏,下腰牌,杖五十!”
此言一出,所有人登时齐刷刷跪下,道∶“孙公息怒!”——除了赫连袭。
他踱着步绕过孙潼,弯腰捡起棋盘,神色如常道∶“这怎么算博戏?双陆怎么算博戏?皇上都玩的东西!”
孙潼气得就差捶大腿,这混子竟然搬出皇上来压他。
赫连袭刚进御史台时,就做过聚众玩骰子这种混账事,虽然没赌钱,赌的是尚食局的炸黄豆,谁点大谁赢颗黄豆,孙潼又生气又觉得可笑。
他狠狠警告赫连袭,若是再犯,他就一纸弹劾送到皇上面前去。
怎料这混账消停了几天,又玩开双陆了。
“我警告过你。”孙潼指着他,“若是再敢聚众博戏……”
“孙公。”赫连袭嬉皮笑脸道,“上次啊,上次我记着呢,您骂过我之后,我不敢再犯,可双陆不是骰子,我们分文没掏呢。再说,前几日,您携儿子前来察院,教我们一起陪他玩双陆,您还记得吗?那时您怎么不说,当朝官员,聚众博戏呢?”
赫连袭指尖点点石桌,“这棋盘,就是为了给您儿子玩,兄弟们一块凑钱买的,今日我们拿出来玩,为排解排解连日办案的烦苦,怎么,州官能放火,我们不能点灯?”
跪着的人头埋得更低,恨不得一头扎进地里。
孙潼让他怼得语塞,颤巍巍道∶“双陆、双陆那是幼童玩得游戏!我那犬子才几岁,诸位几岁了,啊?赫连袭,我看你就是狡辩,查不出案便破罐破摔,现在干脆甩手不干!东府那边下了最后通牒,要宪台明日子时前交案,上哪交去?!等着你们这群废物交?!”
“赫二。”孙潼缓口气,“我早该看出来,你就是烂泥一团,再抬举也扶不上墙!你、你……枉费赫王爷苦守边疆,竟养出你这么个货色!”
孙潼在东府受得窝囊气积攒到顶峰,“赫二,你平日看着人模人样,其实就是个徒有虚表的东西,根里烂透了!想做个混账,滚回你府里做去!掷骰子,玩双陆,把宪台搞得乌烟瘴气,领着所有人只知玩乐,你是要坏我大梁的根!你与那通敌卖国的闵贼有何区别?!”
赫连袭脸色顿时冷了,“孙公,骂我便骂我,我都受了,与我父亲何关?说我人模人样,徒有虚表。”他冷笑一声,“那好在我还有外表尚在,不像孙公,年过六旬,抱孙子的年纪,喜得了贵子,令郎的长相更是可笑!”
孙潼四年前曾纳过一房年轻妾室,妾室过门后便有了身孕,如今这孩子三岁了。
赫连袭此番是在暗讽他为老不尊,一把年纪,老牛吃嫩草,该抱孙子的年纪却抱上了儿子。
孙潼则最忌惮别人拿这件事做谈资。
如今这番话,竟水灵灵的从赫连袭嘴里说出来了。
孙潼登时红了脸,怒道∶“说我便说我,说我那犬子作何?!”
“一样的道理。”赫连袭大马金刀地一坐,“是孙公说我父亲在先,我无意冒犯令郎,以牙还牙而已。”
孙潼咬烂牙往肚子里咽,看着赫连袭一脸混账样,心想,这要是他的儿子,他今日定要将他就地正法,打死不忌!
二人僵持不下,地上的人跪得腿都麻,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见虎杖从门口匆匆进来。
“爷。”他叫了一声,又向孙潼鞠礼,“见过孙公。”
随后附在赫连袭耳边,轻声道∶“闵宛南不成了。”
赫连袭蓦地怔住,犹如嗅见血腥的野兽,瞳孔骤然紧缩成针,他一把扣住虎杖肩膀,压低嗓子厉声问∶“闵碧诗呢?”
虎杖眉头深皱,道∶“他不见了。府里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没了踪迹。”
赫连袭“腾”一下站起来,朝大门疾步走去。
孙潼在后面怒喝∶“你干什么去?!”
赫连袭一言不发,几步就出了察院,翻身上马。
“混账!”孙潼大骂道,“这个混账!现在走了,日后就不要再进我察院大门!”
卯时市开,现在正是人多的时候,行人都挤上马道,赫连袭策着马,却不能疾走,只能拥进人流里左穿右绕。
“府里那么多人,就没一个能发现的?”赫连袭脸色黑沉,“院墙那么高,他会飞不成?!”
“侍女哪能拦得住他。”虎杖不敢看他,“爷息怒,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苏叶人呢?”赫连袭问。
“苏叶本来还在户部查赵甜儿当年的入京文牒,这会儿已经去了刑部,他料想闵碧诗应该会去那里。”
“玉樵呢?”
“玉樵还在户部档案司查伽渊入京记录。”
“你呢?”赫连袭看向他。
“我?”虎杖指指自己。
“闵碧诗失踪的时候你在哪?”
“我那时在永和客栈附近排查。”虎杖说,“客栈后院确实发现了狼粪,但狼不见了,掌柜的对此也模糊其词,只说狼不是他的,是外地一个客商的,那客商平日不在京都。”
“所以他失踪的时候,你们三人都不在府里?”赫连袭语气阴冷。
虎杖低着头不作声。
“好。”赫连袭冷笑一声,“极好,我那日怎么吩咐的?要你们盯牢他,你们倒好,没一个听得进去的。”
都忙着查案,谁还有空盯他啊。
“这孙子一逮着机会就跑!”赫连袭狠狠道,一鞭抽在马后,朝着人少的地方跑去。
“发现伽渊的下落了吗?”
虎杖胆战心惊地摇摇头。
这下更好,赔了夫人又折兵,赫连袭在心里问候了一遍伽渊祖宗十八岁,最后咬着牙问∶“今早府里到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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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光禄坊,赫王府。
赫连袭走后,闵碧诗也睡不着了,他走到桌前倒了杯水,一边喝一遍揉着疼痛的太阳穴,想着赫连袭今晨搭在他腰间的手。
桌上放着食盒,最底层有一只小暖炉,里面盛着热水,煨着上层的吃食。
闵碧诗掀开篦盖,端出最上面一层的鲜肉蟹爪酥,手刚伸进下面时,指尖传来刺痛。
他抽回手,削长指尖被划开一道口子,渗着血珠,他朝食盒里一看,里面一只青瓷小碗碎了,雪白的奶豆腐撒了整层食盒。
闵碧诗皱着眉,用帕子擦掉指尖的血,他拿掉这层篦笼,端出下面几盘小菜,最底层的水匣子底露出一个边角,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闵碧诗将水匣子拿开,果然在底下看见一张浸湿的布条,上面的墨散了,只隐约能辨出“政”、“方”二字。
政,方——修政坊。
蓦地,他看向那只碎了的碗。
闵碧诗出来得很顺利,也许是赫连袭吩咐过的原因,他一路走到后院园林也没遇上什么人,园林通向赫府后门。
他刚要出门时,看见檐柱边倚着一把伞。
抬头万里无云,是个好天,他为着遮脸,顺手便拿了那把伞。
修政坊,婴宁客栈。
掌柜的见了闵碧诗,便引着他去了后房,在靠西的一间房前,元昭身穿立领束腕马装,斜倚在廊檐柱下。
掌柜的朝她一拱手,“姑娘,人到了。”
元昭抬手抛给掌柜的一锭银子,道∶“多谢。”
她又变回了那个剑光铮鸣,英姿勃勃的元昭,那夜月宫里娇媚惑人的美姬,似乎只是一闪而过的幻觉,天亮了,便也不存在了。
闵碧诗抬脚迈过门槛,道∶“进来说。”
元昭退回屋内,掩了门。
“这里安全吗?”闵碧诗打量着四周。
“掌柜的嘴严,就是花了些钱,主子放心。”元昭说,“他们发现不了您。”
屋里内设简单得过分,只有一张破木桌,桌脚下垫着根柴,西头靠着张狭窄的榻,墙上糊着草泥,雨天渗下来的潮气散不出去,都是黑黢黢的霉点。
这种屋子冬冷夏热,住着只有磨人。
“我说得是你。”闵碧诗收回目光,“你入京以来,就一直住在这种地方?”
元昭从榻底摸出一个包袱,打开里面暗器飞刀,一应俱全。
“主子身在狱中饱受折磨。”元昭将飞刀一只只插进腿侧,“我又怎能贪享快活,这种地方,正适合我,也好让我记住。”
元昭将腿带绑好,一字一顿道∶“京都这地方,都予了我们什么。”
闵碧诗眼神幽深,沉声问∶“闵宛南怎么了?”
[1]宪台∶御史台别称。
[2]盐梅大事∶古代,盐、梅皆为必不可少的调味剂,形容非常重要的人或事。
[3]戗红∶双陆棋分红绿两色棋子,戗红为红子。
赫老二的老婆又跑了~
现在离案情真相已经非常近了,大概在四十多章就可以揭晓本案全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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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双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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