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频陀尊者,又名托塔罗汉,是佛祖释迦摩尼座下十八罗汉之一,也是佛祖所收最后一名弟子。
在中原人的观念里,这就是辈分最小的弟子。
泰帝信佛,事实上,不止泰帝,大梁皇帝多信佛。
昔日云中都护府先可汗,为表臣服敬重,投其所好,特将儿子的名字,由阿尔普改为苏频陀。
而苏频陀,正是先可汗的小儿子。
闵碧诗这明白过来,李云祁为何会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苏频陀与逯翁死在了同一日。
而在逯翁死后,官府在他身上发现了苏频陀尊者的佛牌。
这到底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闵碧诗抬起头望向窗外,太阳最后的余晖照进房里,将他的影子拉得斜长。
要日落了。
*
玉樵站在院里的树坑前抹眼泪。
这几日,府里前后门都是看守的金吾卫,赫连袭回来后就把自己关进房里,一声不吭。
玉樵不敢和他说话,心里又担心,只能偷摸趴在窗户缝偷偷瞧他。
天气还热时,玉樵捉了好多蝉养在屋里,这两天越来越凉,尤其是夜里,冷得厉害,外面好多蝉都冻死了。
只有玉樵屋里那些蝉,不仅没死,还越长越壮,嗓门也大,经常吵得隔壁的虎杖睡不了觉。
现在屋里也开始冷了,但还没开始供炭,玉樵就把那些蝉一直揣在袖里暖着。
他去看赫连袭那日,天有些阴。
赫连袭没点灯,房里黑漆漆的,玉樵扒在外面看不清,就想把窗缝开大点。
结果手才伸出来,袖里的蝉就受惊一样开始扑腾,接着一股脑地全掉进房里。
才一落地,所有的蝉开始振翅齐鸣。
赫连袭本来就烦蝉叫,他院里的蝉基本都让玉樵捉走了,正奇怪哪里来的声音。
一回头,就看见愣在窗外的玉樵。
赫连袭以为玉樵是故意把蝉扔他房里,一气之下,把地上的大黑蝉系进袋兜,然后全部埋进院里的树坑。
——那应该是赫连袭这几日唯一一次出门。
玉樵当时伤心坏了,又难过又不敢吱声,只能趁没人时跑到树坑前偷偷吊唁。
这时,虎杖从外面进来。
他把一个黑口袋放在玉樵面前,安慰道∶“行了,别哭了,让二爷看到又得训你。”
玉樵一抽一抽地,指着地上问∶“这是什么?”
虎杖三两下就把系带解开,抖落口袋倒出里面的东西。
一堆黄褐色小虫,看起来很柔软。
“喏。”虎杖站起来拍拍手,“你要的蝉,我在园子里挖出来的,有几个还动呢,你养一养,指不定能活。”
玉樵凑近一看,确实是蝉,不过比平时见到的蝉要小一些,准确点说,这是蝉的幼虫,也叫马猴。
马猴一般生长在地底。
看这些马猴的颜色和体型,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伏天就可以破土而出,羽化成蝉了。
但它们现在被虎杖强行挖出来,肯定是活不了了。
玉樵愣了一下,看看虎杖,又看看马猴,哭得更大声了。
*
赫连袭在后罩房前溜达,他无事可做,又不想跟人说话,只能来这人少的地方。
很多事他都需要捋捋。
赫连袭在石桌上铺下纸,随手捡了个石块当镇纸,现在正是秋燥,墨干得很快。
崖洪蹲在地上看蚂蚁,赫连袭在后面踢他一脚,说∶“过来,给我磨墨。”
崖洪蹭着手,听话地跑过去。
闵碧诗很多天都没回来过,崖洪一直想问,但观察着府里人的态度,大家都对闵碧诗避而不谈,于是他也就没问了。
崖洪没读过书,还是个异邦人,中原晦涩的方形字对他来说简直难如登天,但他天生机敏,懂得察言观色。
崖洪守着分寸,心里跟明镜似的。
赫连袭起笔,饱蘸墨汁的狼毫滴落一滴,墨透纸背,毫尖横出,潦草而快速地写下一个“秋”字。
他心思没在这,写字只为打发时间,随便写点什么都成。
他心思在闵碧诗那里。
虽然一直没见到这人,但赫连袭总是控制不住地想他。
闵碧诗对他的感情到底算什么?
算喜欢?
他又仔细回忆了一遍,闵碧诗好像从没对他说过喜欢,更别说爱了。
可与他夜夜同枕、交颈缠绵的不是他赫连袭想象出来的人。
难道都是他的痴缠?
那月光下雾蒙蒙的眼睛,抚在他背后冰凉的指尖,情难自抑的叹息,若即若离的吻,都刻在赫连袭脑中,他想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幕都越发清晰!
“你说。”赫连袭“啪”一声撂下笔,“他当初为何会回来找我?那会儿他明明已经逃了。”
赫连袭说得是康家村那次,他们二人夜查香积寺案遇见护骨纥,闵碧诗趁乱跑了,第二天一早又回来了。
一滴墨甩到崖洪脸上,冰冰凉凉,烟炭味混合着淡淡香气。
崖洪哪知道这回事。
他摸着自己的脸,擦掉那滴墨,一抬头就见赫连袭盯着他。
“他那会儿明明已经逃了。”赫连袭往前逼近一步,“还有,他为何要替我挡刀?”
这说得是东涧村村民把他们误当成人牙子,有歹人混入其中,想袭击赫连袭那次。
崖洪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以防他迁怒自己。
结果赫连袭一把抓住崖洪脖领,阴沉道∶“之后,我去城外接他,他怎么那么听话就跟我走了?还有,当日那个铁勒人要带他走,他怎么不走,就偏要跟我回府?”
这两次说得是,闵碧诗助闵宛南夜逃,和伽渊劫持闵碧诗逃跑未遂。
崖洪瑟瑟发抖,眼看着赫连袭投在地上的阴影将他覆盖。
“如果这些都不算喜欢,那什么才算?”赫连袭像个怨妇,“难不成都是愚弄我的把戏?”
这一桩桩一件件,赫连袭记得比谁都清,事实上,有关闵碧诗的每时每刻,他都记得分外清晰。
一个人,肯在生死时刻站出来为他挡刀。在明知对方会将他送进刑部大牢的情况下,还是愿意回来找他。在旁人与年少玩伴的抉择中,毅然选择选择前者。
如果这些都不算喜欢的话,那赫连袭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闵碧诗就是喜欢他的吧,赫连袭想,闵碧诗一定非常喜欢他,才会一次次地选择跟他走。
眼神不会骗人。
在共夜沉沦的那些时刻,他分明从闵碧诗眼里看到了情动的波纹。
但……闵碧诗还是跑了。
又一次,毫无预兆地,头也不回地。
就他妈这么跑了!
赫连袭把崖洪从地上提起来,咬牙道∶“他喜不喜欢我?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崖洪从赫连袭身上似乎见到了历任主人的影子,他被鞭子打怕了,似乎下一刻,铁铸般的拳头就会挥到他的脸上 。
崖洪别过头,哆哆嗦嗦地点头∶“……喜欢的、喜欢!”
在墙外偷听已久的玉樵回过头,问虎杖∶“二爷这是怎么了?”
虎杖双臂抱胸靠在墙上,幽幽叹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1]……唉!”
玉樵∶“啥意思?”
“看不出来吗?”虎杖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咱二爷为情所困,已经疯了。”
为情所困?
玉樵琢磨着问∶“……难道是因为闵碧诗?”
虎杖欣慰地看他一眼∶“还不算太傻。”
玉樵想了想,小声说∶“其实闵碧诗不是很坏,就上次,我去求他,让他不要把你推他出去,结果他被那刀疤脸劫走的事告诉二爷,他还答应我了呢,爷现在都不知道这事……”
虎杖正想说话,就听院里“咚!”一声响。
接着传出赫连袭的声音∶“他在入宫前是不是告诉过你什么,这一切是不是他计划好的?!”
虎杖探头一看,只见石凳被踹翻,崖洪让赫连袭揪着襟子滚在地上。
他们两人赶紧跑进去拦。
“爷。”虎杖按着赫连袭的手,“他一个下人能知道什么,就算是提前计划好,他也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的。”
玉樵扶起“骨碌碌”滚着的石凳,附和道∶“虎杖说得对!我一早就看出来那闵四不是善茬!谁家好人长成那副样子,分明就是个妖孽!”
虎杖∶…………
谁刚刚说闵碧诗人不是很坏的?
赫连袭抬起头。
玉樵继续道∶“爷,您看他的眉眼、秉性、行止投足,哪样不是冲着要人命去的,别的不说,就说宪台里见过他的,都在背后议论,黄良安现在还记着他呢。”
赫连袭松开手,直起腰看他。
“黄良安说他叫‘贺香魂’——他还给自己起了个假名字,连姓氏都跟爷的同音!‘香魂’,听听这名,像勾栏里姑娘的花名,哪个正经人能想得出来,想得出来的肯定不是正经人!”
“还有他自己的名字。”玉樵已经不知所云了,“碧诗,听着就娘们唧唧,哪像爷们的名字!”
赫连袭黑着脸走到石桌前,抽出一张墨迹未干的纸,扔到玉樵面前,冷冷道∶“贺香魂,是我给他起的。”
玉樵一愣,捡起纸翻过来,一首浓墨重色的诗跃然纸上,上题∶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是诗鬼的《秋来》。
玉樵先是看见“雨冷香魂吊书客”那句,他的目光不自觉下移,最后钉在“秋坟鬼唱鲍家诗”。
——秋坟鬼唱鲍家诗。
今日是秋老虎,玉樵头上顶着骄阳,背后却开始出冷汗,一阵凉意从脊椎骨窜起,一路爬到后脖颈!
这诗太诡异了,他甚至被里面的腾腾寒意刺得眼痛。
赫连袭甩开袖,冷酷道∶“有空多看书,比到处胡说八道强。”
他正要走,虎杖突然在后面叫他∶“爷留步,温将军来了,他想见您。”
赫连袭谁也不想见,他丢下句“不见”,接着往出走。
虎杖在后面边追边说∶“温将军此次前来是为公事,王爷和世子昨日进宫面圣,今日温将军就来了,这恐怕是圣上授意,爷真的不见吗?”
赫连袭脚步一顿,半晌,回过了身。
*
不止温无疾来了,白敛也来了。
白敛在辽东分了府,在京中却无自己府邸,所以都是住在赫府。
他这次进京复命,圣上赏了他不少金银宝货,他本想借这段时间,物色个好地段买套宅子,日后夫人进京也好有个住处。
但刺杀案发生以后,白敛没干别的,就跟着王爷世子东奔西跑了,进宫出宫成了家常便饭。
现在,他刚从宫里出来,和温无疾一起看着脸色惨白的赫连袭。
赫连袭不算很白,他有着健康的肤色,脸发白是这几日没出门捂的,加上有心事,就显得蔫了吧唧,一副要死不活的样。
白敛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和温无疾说∶“二公子以往见了咱们还知道叫声‘哥哥’,今儿个是怎么了,话也不说,饿的?”
温无疾看着赫连袭,问∶“你大哥说你不出门,也不吃饭,是真的?”
白敛摩挲着下巴∶“我瞅着人是瘦了。”
赫连袭手搭在桌旁,淡淡道∶“圣人禁我的足,不让我出门。”
“那是不让你出府门。”温无疾说,“没说不让你出房门。”
白敛接道∶“这是什么意思,心有埋怨?那再说,行刺案刚发生,两个刺客死无对证,神策军追到刺客换衣的房里,推门就看见二公子躺在地上,二公子要圣上如何想?”
温无疾点头赞同∶“只是吊竹符禁足,圣上已经开恩了,二公子何必愤愤不平,你还要如何啊?”
白敛说∶“不就是撤个御史台的文职嘛,我等武将,何处不能建功立业?宪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那御史中丞不做也罢。”
“正是如此。”温无疾说,“你每日把自己闷在房里也不是个事,大好年华就这么荒废了,我大梁男儿还没有年纪轻轻就龟缩家中作妇人态的,你看看你这样子。”
白敛点头,指着他的脸∶“须也不理,头发乱得能搭鸟窝。”
赫连袭抬眼看他们∶“二位哥哥是来说贯口的?要说书出门右拐去茶馆。”
白敛拂袖“啧”了声,白他一眼,心道这小子真是油盐不进。
温无疾叹口气,摆摆手∶“算了,聊正事,二公子和我说说,日后有何打算?”
沉默片刻,赫连袭才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圣言大过天,我要做事,也得天家允了才能做。”
赫连袭这里说得是“天家”,而不是“圣上”。
若说圣上,指的是皇帝一人,可若说天家,天家的范围可就广了。
从太后、太后一党,再到世家朝臣、御前阉党,所有牵制皇权的势力,都包含在赫连袭这一句“天家”里了。
皇帝在很多时候都不能自行做主。
一道诏令下来,先得经过东府,三相都钤印画押,则递交太后过目,太后应允,再交由御前内侍重新呈给圣上。
每一个环节都不好糊弄,如果先卡在东府手里,那直接就没下文了。
圣上到处让人掣肘,赫连袭又何曾不知。
*
[1]《摸鱼儿》金·元好问
ps∶“年少玩伴”这个,是赫二认为的闵碧诗和伽渊的关系哈(赫二天真的直男思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9章 自问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