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敏接过这个据说是从内务府专门库房里取出实则是刚从总管房间的架子上拿下来的御赐之物——琉璃花瓶。
细细端详一阵,祁敏点点头,道:“不错,是这个瓶子。”
总管暗自嘀咕,当然了,咱家还会骗你不成。嘴上却说:“您拿好,可别摔了。”
又问:“您什么时候离宫啊,到时候我着人去送,一定给您把家当都归置好。”
祁敏却摇摇头,将琉璃花瓶装进布袋里,提着往身后一甩,道:“不用送啦,我今天就走。”
“啊……这……”
内务府总管看着除了一身厚实的冬衣以外别无他物的祁敏,一时哑口无言——就这么着,就离宫啦?
也不带点值钱的物什和家当,出了宫,可怎么过活?
转念一想,他那个干儿子置办了大宅子,想来不是个穷鬼,祁敏一个先帝身边的大太监,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多半是看不上了。
看着祁敏远去的佝偻背影,总管心里不由得羡慕的想:无论这人当初经历过什么艰难险阻,如今都过去了。
现在就要出宫去过好日子去咯。
出了内务府,向右是直通宫门的林荫小道,从这里可以直接走到宫门处,出了宫门,从此和皇宫再无瓜葛。
而左边是通往议事阁的大道,过了议事阁,是皇帝接见大臣们的偏殿暖房,过了偏殿暖房,就是每十日进行一次大朝会的大殿——上一次大朝会是□□日之前,而下一次——
就是今天。
祁敏没有一点犹豫,抬脚便走向了左。
象征着皇家荣誉的那个琉璃花瓶被他随意的提着,晃晃悠悠的花瓶底时不时打在他的后脚跟上,祁敏也不在意,一步一挪的走向了他的终点。
遥想当初先帝还在世时,他是先帝面前的大红人,虽说终归是个伺候人的,但那些王侯将相,哪个见了他不得弯腰尊称一声“祁公公”……那时候可真是风光啊。
后来先帝突然去世,褚山匆忙继位,甚至不等尚在边关的武安王赶回京城便举行了登基大典……元正十三年年尾,武安王因故与世长辞,到如今,丞相秦许逃窜在外,被擒获也是早晚的事……
当今皇帝陛下——褚山,终于没有了任何威胁。
朝会大殿外是一层一层的石阶,祁敏年老,腿脚不甚灵便,每走一阶,膝盖处都会传来钻心的疼痛,可他仍是不惧,步伐不复之前的颤抖,每一步都走的极为稳当,几乎带出了一点惊心动魄的悍然。
及至走上台阶高处,大殿门外,祁敏已是一头一背的冷汗,汗水浸湿了内里,沉甸甸的,坠的他的腰背更为佝偻,看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与世长辞去也。
但他终于没有,他拿过装着琉璃花瓶的布袋子,解开绳扣,取出里面的瓶子,在瓶身上一阵敲敲打打,只听一声脆响,瓶子颈口处居然弹开一截,露出了内里黑漆漆的一个小空间。
这琉璃花瓶竟然是一个机关物件!
祁敏从中取出了一个软布条,随后看也没看,将瓶子随手一丢,任其叮叮当当的滚落长阶。
这个软布条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软布泛着岁月的痕迹,发黄发旧,内里浓墨重彩的排布着一行行的蝇头小楷,无声诉说着过去发生过的故事。
褚山今日很是烦躁,也不能说是今日,应该是自从秦许出逃后每一个时刻 ,褚山都处于一种将爆未爆的临界状态,他既害怕秦许被全须全尾的抓回来,也害怕秦许从此一去不返,逍遥自在的活在一个他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此种惊恐彷徨的矛盾心态日夜折磨着褚山,使他短短几天就形态憔悴,双眼暗淡,仿若一个垂髫老人。
今天的大朝会照例没有什么大事,没了秦许参政之后,各部官员依例行事,一切按章程办事,效率倒是较以往高了不少。
施严华作为一个言官,看着无比正常清明的朝堂硬是找不着可以弹劾的点,无聊的快要原地长草了。就在他打着呵欠,睡眼惺忪的等着掌事太监宣布“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时候,一声唱和突兀的钻进了他的耳朵。
“启禀皇上——先帝御前掌事太监祁敏求见——”
闻言,施严华愣了愣,这谁?
不止他一个人茫然,大殿上其他官员也是一水儿的懵——祁敏?一个太监?谁啊?
褚山在一开始的怔愣过后,好悬想起了此人的身份,眉头皱了皱,心道:他有什么事儿?
挥挥手,示意旁人把他宣进来。
掌事太监于是高声唱和:“宣——祁敏进殿——”
大殿的大门开启,祁敏佝偻的身影,一步一步,跃入了众人的眼中。
及至祁敏终于慢吞吞的跪在了大殿中心,例行问好时,褚山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祁公公,你不在宫中好好儿的养老,今日上大殿上来,是为何事啊 ?”
祁敏低头,枯瘦干柴的双手捧着软布条,跪倒伏地:“启禀皇上,老奴今日前来,是为武安王被谋害一事,状告秦许!”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窃窃私语,施严华一个激灵,清醒的不能再清醒了:“武安王被谋害?武安王不是被北蛮人用毒计害死的吗,怎么跟秦许扯上关系了?”
等了一时半刻,没人回答他,施严华扭头,这才发现,往常会跟他闲聊的单万柯根本不在——单统领此刻还在奔波抓捕秦许的路上呢,已经好多日没有上过朝了。
没有人接他的话茬,施严华蠢蠢欲动的八卦之心也歇了下来,专心关注事态发展。
闻听此言,褚山当即眼前一黑,身子紧绷了起来,再一思量,祁敏这话意在指向秦许,似乎没有别的意思,因此,褚山缓了一会儿后,阴沉的开口:“武安王当初是被北蛮人害死的,这大家都知道,祁公公,你是先帝的随侍太监,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这跟秦许有关?”
祁敏将布条放在地上,仍旧伏跪在地上,不曾抬起过头:“皇上,且容老奴细稟。”
褚山:“你说。”
“元正十年初,秦许科考无望,于是终日混迹烟花柳巷,与士族子弟相交颇深,后通过帮朝廷官员代笔处理朝堂事务被提了五品官职。秦许此人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因不满升官速度太慢,于是使计陷害了多个朝廷大员,而他自己则被被一级一级的提拔为宰相。及至元正十三年,秦许的下作手段被远在北原边关的武安王所察觉,武安王为此深感忧虑,曾将此中详情修书一封欲告知陛下,却被当时一手遮天的秦许所拦截。武安王位高权重,又是陛下您的嫡长兄,秦许自知不敌,于是想出了一条毒计,假称您病重为由,诱骗武安王进京,后在武安王进京的必经之路上埋下私兵,意欲灭口!而在京中,秦许利用掌管禁军之由,调动禁军围攻武安王府,武安王一人突破千军万马,深受重伤,杀出重围,拼死到了王府,却只是落入了秦许的另一个圈套……王府家将不敌禁军围攻,全部葬身在了秦许手下!”
“你说什么!”
大殿一角的犄角旮旯里陡然冲出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们都是当年武安王手下的将士们,因着皇帝不重视武将,因此他们这些将士们从来不在朝堂上发话,存在感低的可怜,此刻闻听恩师之死另有隐情,全都群情激愤,血红了眼睛。
总兵杨云潘一手抓起祁敏的领子,狠声问:“你给我说清楚一点,王爷到底是怎么死的!”
祁敏: “武安王奔逃至王府,已然力竭,跟武安王妃死在了一处……”
杨云潘一把将祁敏甩在地上,冷声道:“当初王爷被北蛮人的毒计所害,其中毒症状跟蛮子们的毒药一摸一样!我等都是常年混迹于边关之人,王爷的症状,我等都是亲眼见过的,绝非作假,至于王妃,王妃是因为悲痛过度,连同体弱多病的世子,一同去的,药石罔顾……你这老太监,到底有什么证据?!”
祁敏颤颤巍巍递上那个软布条:“这是武安王奔赴进京遭遇埋伏时亲笔所书,其上附有王爷印章,你们都是王爷亲信,王爷的字迹,想必你们不会认不出来吧。”
杨云潘看着那布条,一时竟有点手抖——多年来的仇恨让他踏平了北蛮,从此以为王爷的大仇得报,此后终于可以歇下来,安安心心的怀念恩师了。
现在却告诉他,十几年来,他居然是憎恨错了仇人?
王爷泉下有知,该是怎么样的心情?
杨云潘简直不敢细想——接过布条,他一字一句的看过去,越看双手越抖。
字字句句,都是王爷的亲笔——杨云潘在褚峰的手下做事时,这样的字迹他一天不知道要看多少遍,甚至于这布条本身,他几乎都可以想起来,这是王爷从哪套衣服上裁下来的。
马苗方上蹿下跳的总也看不见那布条上写了什么,急的抓心挠肝,大着胆子从杨云潘手上抢过来后,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全神贯注的看了起来。
这是一封向皇帝褚山求援的信——绝无作假的可能。
祁敏道:“秦许做事周全,毒药确实是北蛮人的毒药,害死了武安王一家后,秦许为了祸水东引,假称王爷是死在了北原蛮人之手,就是为了误导王爷手下的众多将士们,好让自己全身而退,又编造借口蒙骗皇上,将之所犯罪行全数瞒下……”
马苗方看完信,此刻已哭成了泪人儿,涕泗齐流的冲着杨云潘哭喊:“杨总兵,王爷居然是这么死的……呜,咱们这么多年,竟是眼看着仇人在面前而不知,平白让秦许这狗贼逍遥快活了这么多年……”
杨云潘内心也是悔恨至极,他暗暗抹了眼角,转身跪向褚山:“皇上,秦许此人实属罪该万死,还请皇上允准我等加入搜捕之列,为王爷报仇!”
褚山看着这一封绝笔求援信,心中也是骇然——这跟当初秦许说的不一样,这封信他也从始至终没见过,不知道是祁敏特意抹去了他在这其中的作用,还是祁敏根本不知道他自己也参与了武安王之死,下令围攻王府的,根本就是他自己!
总之,祁敏这一套说辞完美的将他自己——也就是武安王的亲弟弟——褚山隐藏了起来。
褚山暗暗松了口气——不管祁敏是真不知道内情还是聪明的隐去了内情,眼下的情况显然更有利于自己,将矛头全都指向了秦许,这正是他愿意看见的。
但是这些武将们也太过放肆了,公然在大殿上无视皇家威严,果然粗人就是上不得台面——褚山淡淡一瞥杨云潘,警告性的沉吟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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