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铄石,蝉喘雷干,昭示着暴雨即将倾盆而下。
百川县,这个西北边陲小镇,人人都在庆贺久旱逢甘霖,殊不知四国混战后难得的安宁亦被打破。
雨后,城外的山林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泥泞的山路蜿蜒如蛇。
宋无忧一身泛黄的麻衣,挎着掉漆的木制工具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村民身后。
越靠近,她的眉头越紧,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潮气,混合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直入鼻腔。
这第一天上值,半路就遇到“开门红”,心里不由得念叨,事事顺利。
“宋仵作,就在前面!
今早雨停后,本想趁着土地松软,多干些活儿。
没想到从那个坡上冲下来个死人,可把我们吓坏了!”
带路的村民指着不远处,哀声抱怨,但眼里却对她不信任,质疑她的能力。
毕竟这种差事,是个正常人都嫌晦气,只怕还在担心她会不会被吓晕过去。
她冷不丁说道:“放心,我不会被吓晕。”
见着村民错愕呆愣的样子,她轻笑一声,摇摇头,向上望去。
只见山坡上,泥浆裹挟着碎石和断枝倾泻而下,像一条狰狞的伤疤,将翠绿的山体撕裂。
一阵阴风掠过,带来远处若有若无的呜咽声,仿佛冤魂在哭泣。
整个现场笼罩在一片阴森恐怖的气氛中,令人不寒而栗。
在坡底,一具男尸静静地躺在泥水中,周围的草木东倒西歪,几块沾血的碎石散落在尸体周围。
走近了,那股铁腥味越发浓重,宋无忧从工具箱中翻出棉布口巾和手套。
一切装备好后,她蹲下身,仔细查看,双手按着尸体的腹部,硬邦邦的,活动关节也僵硬无比。
从尸僵来看,死了约莫有三天,正是暴雨来的前一晚。
尸体的头颅被重物反复砸击,已经不成形,头骨碎裂,脑浆迸裂,和着泥水糊了一地。
面部自是血肉模糊,五官损毁,只剩下一只浑浊的眼球半挂在眼眶外,直勾勾地盯着灰蒙蒙的天空。
身上的衣衫也被泥浆浸透,但依稀能看出是读书人常穿的青布长衫。
宋无忧伸手拨开尸体胸前的衣襟,倒吸一口凉气。
“这……”太凶残了!
胸腹上是密密麻麻的刀伤,无一好皮,渗出的鲜血早已凝固,在泥水中晕染出一片暗红。
尸体的右手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向上弯折,应该是为了挣脱束缚而自断手腕,手指僵硬地张开,仿佛是要抓住凶手一般。
左手的袖口被撕破,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臂,上面布满了青紫的淤痕,仔细看还带着一丝银白。
脖颈处不仅有五指的掐痕,还有一道细长的伤口。
皮肉外翻,被泥水泡得发白,看形状应是利剑所致,不出所料,这便是致命伤。
宋无忧拖下手套,缓缓起身,脑中已经在推演案发时的场景,四肢不受控制的摆弄起来。
一只手掐住脖子,面露痛苦,呼吸不畅。
另一只手攥紧手掌,朝空气挥舞,五官扭曲,一脸变态。
闭上眼,鞭子刷刷落在身上,痛得她止不住的哀嚎求救,可是无人知晓她的遭遇,她只能绝望地等死。
可凶手好似烦了,直接利刃开她的割喉,图个清净。
但还没完,眼前的凶手,双眼充血,好似下一刻眼珠子就要蹦出来。
强壮有力的身躯压在她的身上,双手抬起沾满鲜血的凶器,反复刺入胸膛。
接踵而来的大石块,狠狠地砸向她的脑袋,鲜红的血混着花白的脑浆,溅得凶手一身。
但凶手没有停手,反而更加兴奋嗜血,一下,一下的,直至力竭。
甚至都没有掩埋她,潇洒离去。
所以凶手是与死者有血海深仇,亦或是单纯的杀人狂魔?
而她入戏的样子,叫村民们害怕,都说女子招阴,莫不是鬼上身了?
就说这仵作一职,比开棺材铺的还晦气!
先前带路的村民大着胆子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宋仵作,你……没事吧?你看出什么来了?”
蓦地,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猛然睁开,吓得村民默默后退一步。
她知道她这样挺骇人,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死因很明显,一刀割喉,失血而亡,当务之急是死者的身份。
而死者和凶手能出现在荒郊野岭,应当是附近之人。
“你们可有人认得是谁?”
话落,其中一个村民凑过来,“这肯定是谢秀才!
你看他腰间那块玉佩,据说是谢家祖上传下来的前朝旧物,谢秀才平日宝贝得紧呢!”
其他看热闹的村民也都纷纷点头附和。
宋无忧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在尸体的腰间下,发现了一块沾满泥污的白玉雕花佩。
她捡起来,仔细观察,玉佩上雕刻着祥云纹样,边缘处有一道细微的裂痕,中间空出一块圆形凹槽,应当是子母玉佩。
不等她慢慢琢磨,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让开!都让开!”
衙役们分开人群,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大步走来。
一身酒气,满面油光,手上还拿着滋香的烤鸡腿,正是她的上峰,杜庄杜县令。
“真晦气!别耽误了本县令的大事!”
杜县令扫了一眼尸体,嘴里的鸡腿都不香了,立马吐了出去,不仅是死了人,还是个熟人,这衣服他太眼熟了!
他叹了口气,干巴巴地哭嚎道:“谢榛,谢老弟哟,你怎么就没了!
你放心,哥哥我一定替你报仇!赶紧抬回义庄,叫仵作出验尸报告!”
宋无忧上前行完礼,正要说话。
但杜县令压根没注意她,转头就吩咐道:“真是作孽,去,把谢秀才的妻子带来!
早就听闻那女人厉害得紧,将谢老弟算得死死地,这回竟下了死手!”
“杜县令……”
她犹豫着开口,“这尸体面目全非,尚未验明正身,是否应该……”
“你是谁?一个女人家家的插什么话!”杜县令不耐烦地说道。
一扭头,那双贪婪又精明的小眼落在她手中的玉佩上。
杜县令那双油腻腻的胖手,一把将那枚玉佩夺过,擦一擦塞进胸前,“这玉佩就是最好的证据。”
宋无忧见状,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暗骂几声,才拱手说道:“大人,卑职是新上任的仵作,宋无忧。
刚才那枚玉佩是凶案的证物,可能是死者的。
但也说不准就是凶手的,还请大人交由法曹参军公证保管。”
杜县令啃完鸡腿,接过侍从递来的白净帕子,擦干净嘴,又仔细地将粗短的手指一一擦拭。
之后又不屑地瞥了眼她,将沾满油污的帕子随手一丢。
“哼哼,你干好分内之事,要不是老仵作死了,仵作之职还轮不到你一个女子来当。”
宋无忧下意识低头,掩饰住她的满眼怒火。
下一刻,脏兮兮的帕子擦着她的脸颊而过,只是那油腻子的腥臭味,夹杂着杜县令经过的体味钻入鼻腔。
呕!
熏得她的眼珠子都要翻过去了!
还教训她,女子又如何!呸!狗官一个!什么都不懂!
她深吸一口气,保持冷静,一定要忍住!
有了办案经验就可以去京城参加仵作考核,投入王女麾下,她才能为师父翻案。
她见衙役们个个忍着恶心,计从中来。
“等等,死者不用搬去义庄,直接送到公堂,县令不是抓到凶手了吗,正好当堂对证。”
——————
等回到镇上,衙门已经开堂会审,差役们押着一个女子走来。
正是谢秀才的妻子陈如玉,约莫二十出头,一身素衣,面容憔悴,身段苗条,是个美人胚子。
一双杏眼好似会说话,但此刻却异常平静,没有喊冤,也没有哀痛,仿佛死的是个陌生人。
彼时,尸体也放在公堂中间,宋无忧毫无征兆地掀开带血的白布。
一时间腥臭四散,血肉模糊的遗体完完全全的暴露在众人眼前。
在场之人无不掩面干呕,怨声载道,杜县令更是脸都绿了,强忍着不适挥手叫她立马盖上。
宋无忧轻轻挑眉,转身缓缓盖上。
但陈如玉阻止了她,凑近仔细一看,身子明显颤抖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啪!
杜县令重重一拍惊堂木,“谢陈氏,你可知罪?你和谢秀才的矛盾本县令也有耳闻。”
啪啪—
杜县令厉声喝道:“说!你是如何谋害谢老弟!”
陈如玉抬起头,目光直视县令,有些轻蔑地说道:“不是民妇。”
“还敢狡辩!”
杜县令指着尸体,“你丈夫惨死,你竟毫无悲色,分明是早就适应了!”
“来人!”
杜县令一挥手,“把这个毒妇押到牢里,严加审问!看她招还是不招!”
而她站在一旁,注意到陈如玉指节发白,紧紧攥着衣角,目光在尸体上停留片刻,隐隐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难道这对夫妻有什么深仇大恨?可陈如玉身材娇小,不像是能抵抗得了死者的反抗,而且陈如玉手上也没有任何与人争斗的痕迹。
就在衙役们刚要上前拿人,陈如玉突然开口:“大人且慢。”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寒意,“民妇有话要说。”
杜县令愣了一下,得意地笑出声,“你这是认了?”
陈如玉眼神平静,缓缓抬起手,指向尸体:“大人确定,这真的是我夫君吗?”
“你说不是,就不是了吗?”
杜县令脸色顿时一黑,“那个仵作!你告诉她,这尸体是不是谢秀才!”
而她无视杜县令的眼色,“回大人,还请让卑职问陈氏几个问题,再做定夺。”
杜县令眉头一皱,显然对她的不顺从感到不满,但碍于众目睽睽之下,只得挥了挥手,示意她继续。
她走到陈如玉面前,微微躬身,语气平和,“陈氏,你为何如此说?
可否告诉我谢秀才有何身体特征?
比如有胎记、疤痕,或是其他容易辨认的标记?”
陈如玉抬眼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压低声音道:“他早就带着家产悄悄离开百川县,又怎会死在这里!
至于印记,他的左肩有一块铜钱大小的胎记,形似梅花。
此外,他的右手食指有一道旧伤,是早年读书时被瓷器碎片划伤的。”
她点了点头,转身对杜县令说道:“大人,请允许卑职立即查验尸体,确认是否有这些特征。”
杜县令冷哼一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验!验!赶紧验!”
她回到尸体旁,仔细检查了尸体的左肩和右手,但这两处都被新伤覆盖,无法辨别。
只是她发现尸体的右手并无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反而掌心有茧。
且指甲留的颇长,有些指甲已在死前的挣扎中劈裂。
但缝隙除了泥土,还残留着像是脂粉一类,带着鲜艳颜色的东西。
而陈氏素面朝天,言语间对谢秀才多有不满,显然谢秀才不是为陈氏梳妆,莫不是死者在外拈花惹草?
可陈氏却一口咬定,死者不是谢秀才。
可若不是谢秀才,那会是谁?
一个经常接触脂粉,留着长指甲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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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中冲出来的无名男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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