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声刚落，林老师便揣上怀里还温热的鸡蛋，匆匆往家赶。
推开门，那个瘦小的身影果然伏在桌前，铅笔在旧作业本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夕阳的余晖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这一幕让林老师心头发暖，又泛着酸楚。
她将小溪藏在家里已两月有余，像守护一棵在石缝里艰难求生的幼苗。
“小溪，头再抬高点。”他一边淘米，一边柔声提醒。
“知道啦，老师！”女孩立刻挺直背，嗓音清亮，带着纯粹的依赖与欢欣。
这短暂的宁静，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
“林老师在吗？”是村支书的声音。
林老师心头猛地一沉，手下意识在围裙上擦了擦，快步上前，将门拉开一道缝。
门外，村支书脸上带着为难，而他身后，那个总是低眉顺眼的妇人——小溪的养母，正怯生生地站着，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林老师下意识用身体挡住门内，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硬：“你们来干什么？”
“林老师，您别急，我们进去说，是好事。”村支书赶忙赔着笑。
那妇人却等不及了，她的目光越过林老师，精准地捕捉到屋内那个闻声抬头的小小身影。
只一眼，她的眼泪就涌了出来，猛地挤开门，冲进去一把将愣住的小溪死死搂进怀里。
“娃啊…妈的娃…妈对不起你…”她泣不成声，干燥开裂的手掌一遍遍摩挲着小溪的脊背，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孩子的存在。
林老师想阻拦的话堵在喉间。他看见那妇人挽起的袖口下，交错着刺目的青紫淤痕。
也许这个养母并非嫌弃小溪，只是在这个家庭她同样也是弱者，林老师突然想起她好像也是被买来的“童养媳”，林老师不免对小溪的养母多了一份同情。
村支书叹了口气，将一份折叠的、带着医院消毒水气息的文件轻轻放在桌上。“林老师，您…看看这个。”
林老师疑惑地拿起，纸张很轻，内容却重逾千斤。他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颤抖的妇人：“你…你去做了结扎手术？！”
村支书沉重地点头：“她自己偷了户口本去的…回来被她男人和婆婆发现，打得差点下不了床…林老师，这是一个娘能做的，最狠的决定了。
她这是断了自己所有的后路，也要把这个娃留在身边啊。”
林老师震撼得说不出话。他望着那个看似懦弱，却以最惨烈方式反抗命运的女人。
她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毫无血缘的女儿，争得了一个名分，一个看似摇摇欲坠，却真实存在的“家”。
林老师望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却做出如此决绝壮举的女人，心中五味杂陈。
一个母亲，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竟能做到这一步，他还有什么立场阻拦？
他沉默了许久，才转向村支书，声音沙哑：“支书，你能保证小溪回去后，能安稳上学，不会再被当作货物一样卖掉吗？”
“我拿我这支书的帽子跟你保证！”村支书语气铿锵，“他们全家都商量好了。
她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小溪就是他们老X家唯一的根苗，唯一的指望！”
“空口无凭。”林老师摇头，目光锐利，“让她的丈夫，还有她婆婆，亲自到我面前来承诺。否则，今天谁也别想带走孩子。”
最终，在小溪养母近乎卑微的恳求下，又或许是知道以后不可能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他的婆婆跟男人菜不情不愿地来了。
面对林老师，他们含糊地做出了承诺。
木已成舟。林老师知道，自己再也留不住这孩子了。
他默默拿出早已买好的两套新衣，将小溪那个洗得发白的书包刷了又刷，补了又补，塞进新的文具和本子。
“小溪，回去以后…不管遇到任何难处，一定要跑来告诉老师，记住了吗？”他蹲下身，替女孩理好衣领，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必须放手。不仅仅是因为一位母亲沉甸甸的、以血肉证明的爱，更是因为他藏在抽屉深处的那张诊断书—
—他的时间，可能真的不多了。他必须在自己倒下前，为这只雏鸟找到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巢，哪怕它破败不堪。
午后的阳光将办公室照得透亮。林老师望着窗外操场上奔跑的身影，目光最终落在正在打扫包干区的二蛋和小溪身上。
随着时间的流失，两个孩子都长高了不少，二蛋的身板开始抽条，有了少年模样；小溪也变得爱笑，脸上渐渐有了少女的光彩。
看着小溪的性格越来越开朗，逐渐展露出她本性中那份可爱、伶俐与善良，林老师感到莫大的安慰。
他轻轻摩挲着指尖的退休文件，然后，从抽屉最深处拿出了那份已被揉出褶皱的诊断报告。癌细胞没有给他更多时间等待。
离开的前一天，他将二蛋单独叫到办公室，锁上了门。
“二蛋，”他的语气是少年从未听过的凝重，“下面的话，你给我一字一句刻在骨头里。你是男子汉，要扛得起事。”
二蛋被他感染，不自觉地挺直了尚显单薄的胸膛，重重点头。
“老师病了，要去省城开刀。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他平静地说出残酷的事实，目光如炬，钉在二蛋脸上，“我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溪。”
“她现在还小，她养母和奶奶因为自己生不出了，暂时会对她好。可等她再长大些，出落成大姑娘了呢？
”林老师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看透世情的悲凉，“二蛋，你记住，这个村子，从来就容不下一个漂亮的、没有血缘的童养媳！他们一定会逼她嫁给那个傻哥哥，把她一辈子锁死在这里！”
二蛋的呼吸骤然急促，拳头死死攥紧。
“光记住没用！你还小，不知道农村愚昧无知的阴私与可怕”。
林老师猛地抓住少年尚且稚嫩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我要你答应我！等她再大一点，有能够独立生活能力的时时候，你一定要帮她逃出去！远远地逃出去，永远别再回这个吃人的地方！”
“我能！”二蛋毫不犹豫，眼中是少年人不顾一切的火焰。
“你不知道”
“你不能失败！”林老师几乎是低吼出来，眼中是血红的恐惧，“我们村里，以前跑掉的童养媳，被抓回来是什么下场？”
“ 腿打断！锁在猪圈里！你见过吗？！二蛋，计划必须周密，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一次失败，她就毁了！彻底毁了！那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你明不明白？！”
少年被老师眼中从未有过的恐惧震慑，重重点头。
林老师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缓缓松开手，又将二蛋的手紧紧握住，那双手冰冷而颤抖。
他眼中强撑的威严褪去，只剩下一个老人临终托孤般的、深不见底的恳求与脆弱。
“二蛋…老师这辈子没求过人…这次，老师求你…万一我回不来…小溪…她就全靠你了…”
这声“求”，像烧红的烙铁，带着一个灵魂最后的重量，狠狠地烙进了少年二蛋的生命里。
他感到肩头猛地一沉，一个模糊的、名为“一生”的承诺，在那瞬间，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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