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的阳光像融化的太妃糖,黏黏糊糊地裹在北阳一中的操场上,把塑胶跑道晒出橡胶味。周一的升旗仪式被改成了开学典礼兼军训启动仪式,连带着后面的三节课也不用再上。
景熙踮着脚在新生队伍里张望,看什么都很新奇的样子,栗色卷发扎成的丸子头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阿照。”
被拍肩膀的女生转过身,右眼角下的浅棕色小痣先于笑容映入景熙眼帘。
周照的锁骨发被汗水黏在颈侧,刺眼的阳光逼的她眯起眼睛,眼头尖细眼尾似燕尾舒展上扬,目光流转间阳光穿透琥珀,错觉会被这份朝气烫伤,眉骨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遮出一小片阴影。
“热。”周照言简意赅地抱怨,却任由景熙像树袋熊似的从斜后方环住自己,挂在她身上。
景熙小时候就特别粘人,遇到喜欢的人就要亲要抱,然而这条划分亲密程度的隐形线显然是极其严格,毕竟如今看来也只有一个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周照站在线内。自从她逐渐长大,过分亲密的举动也被景煜叫停,告诫她不能随便亲亲别人。
于是,周照就成了景熙的移动猫爬架,一直延续到现在。只是当初能平视的两人,如今已有半个头的落差。
这能怪谁呢,周照跑步的时候她睡觉,周照打球的时候她傻笑,周照练有氧的时候她上号。
校长冗长的致辞声中,景熙用气音在周照耳边絮叨:“疏桐说对面商场新开的奶茶店很好喝,我们放学去买吧,你爸今天不是要开教研会?”
温热的呼吸扫过耳廓,周照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校服下摆。
“嗯。”她点头,瞥见运动鞋松开的鞋带。“那我们买完奶茶去春和吃饭,我妈最近有新项目,回家也超级晚。”弯腰系带时,后颈忽然触到冰凉的手指。
“你这里晒红了。”景熙的指尖轻轻划过她发际线下的皮肤,像蝴蝶停驻般一触即离,什么都不想留下。
起身时正好遇到高二的学姐过来提醒她准备上台。
“下面有请新生代表发言。”
广播里传来她熟悉至极的声音。周照穿着校服,棒球服的形制,以墨蓝色为主体,袖子是白色插肩,两侧有三道条纹与主色相呼应。像棵小松,亭亭玉立。
“敬爱的各位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上午好,我是高一六班的周照,今天能站在这里作为新生代表发言,我倍感荣幸...”
说完激励人心展望未来的套话和赞美学校的官腔,周照停顿一瞬,收起稿子。
“波伏瓦说她的十八岁时是这样讲的。”咧嘴笑,虎牙先一步出露。
景熙猛地抬头,明白了她要讲什么,只是没想到周照会在开学典礼上讲除了套话以外的东西,不过转念想想她确实是这样的人,真的按部就班讲烂俗的模板才不是她。
“我能确信的是,我一定会走出困境。人生最初的十八年时光塑造了我,我不会背叛那一切。无法想象我会抛弃自己的野心和自己的希望,抛弃那些为我的生命赋予意义的东西。我会重拾学业,我会写作,我必定得克服诸多障碍,逆境与顺境都会令我受益。”
策划活动的学生会同学对视一眼,要命,交上来的稿子没有这一段啊?!
“我祝各位野心勃勃,几十年以后也能无愧于心的说一句‘我没有变’。”
景熙离主席台的位置有些远,看不清周照的脸,但她猜,周照这会儿一定笑得很漂亮。意气风发。
队伍中传来悉悉窣窣地交谈声,“我靠......好帅......”
“收收口水吧姐,下巴要脱臼了”
“如果她能躺在我的列表...呜呜呜!!!!人生无憾,我要去校园墙捞扣扣号了”
“她就是今年的市状元?”
“是啊还挺牛的,听我十五中的朋友说她初中三年没见过有人能从周照手里抢走第一”
“而且背景贼硬,家里干什么的根本扒不出来,我听人说的哈,你别乱传,这个女的小学的时候和同学起冲突,直接把人家小孩逼走了”
“我靠真的假的”
“包真的啊,哥们的消息渠道能有错?”
“啧啧啧,看着不像这种人啊”
“那谁知道呢,人不可貌相”
景熙就在斜后方听着,抽丝剥茧的找回了一件小时候的记忆。
这件事的起源追究起来其实应当是她。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些身体发育比较早的女孩已经开始有了一些第二性征的变化,当时她们的班长是一个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留守小孩,老人家日子过得没有那么精细,也没有要给发育期孙女买小背心的概念。
有很多男生就在背地里取很过分的外号,开恶心的玩笑,话讲的特别难听。谁说小孩什么都不懂,在本该充满童趣天真的年纪,他们早已生出浓稠的恶意,天生的坏吗?谁知道呢。
偶然一次,班长下午进班的时候路过了景熙的座位,不巧周围男生暗暗的取笑声正好被她听到,听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之后一时间怒从心起,直想拍桌子揍人,但涉及到别人,她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为了不给班长惹出来不必要的麻烦,让别人为她的情绪买单,她压下心中怒火,打算回家找阿照商量商量怎么办。
她们用零用钱买了两个小背心,打算写个小纸条放学后返回去偷偷放到班长的桌兜,结果却遇到一群人围着她戏谑嘲笑。景熙直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人可以对一个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人恶意那么大,源自何处呢?
背地取笑进化成当面的语言压迫。像蛆虫遇到腐坏,蜂拥而至,而对自己的暴力却没有认知,一句我们只是和她开开玩笑就可以轻松揭过,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景熙脱下书包,甩飞过去把人群砸散,喘着粗气胸腔起伏,手控制不住的发抖。已经有点忘记那天说了什么了,只记得那个女孩砸在手背上的眼泪好烫,那声“算了”比她的手还使不上力。
那群人并没有受到什么惩罚,只有她们二人的横眉冷对,没过多久有个男生也因为父母工作调动离开了北阳,一切归于平常。
“想什么呢?”周照下台,用肩膀撞她,“在台上就看你呆呆的,不舒服吗?”
不知道为什么景熙脑海里稚嫩的面孔挥之不去,压下心中的反常,回道:“想等会喝什么口味的奶茶呢,葡萄和杨梅我都想喝。”
“那我买杨梅你买葡萄,换着喝。”
赵嘉雨从前排走到她们跟前:“等会颁奖,我们得提前过去,在旁边候场。”
虽然说上头明令禁止不许设重点班,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北阳没有明晃晃的叫实验班,但它把名列前茅的几十个同学都分进了六班,并配备了最好的师资,无名但有实。
开学典礼各个领导致辞完就是给优秀师生颁奖的环节了,每个年级都是前十名和各科目的单科第一外加进步学生以及三位优秀班主任。六班几乎包揽了高一年级的所有奖状。
周照是这一届的中考状元当然少不了,数学化学的单科也被她收入囊中,第二名是昨天班会新上任的班长陈裕川,景熙以一分之差惜败落到第三,她们这一行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收获。
散会时人流如潮,景熙却固执地挤在周照身边,两人像两尾逆流而上的鲑鱼般磕磕绊绊前行。仿佛稍微分开就会被汹涌人潮冲散。
开学第一课老师们默契的没讲新内容,只做自我介绍和课程介绍,再讲一些学科相关的趣事,消弭大家之间的距离和初入新校的不安。
一天很快过去。
正式上学第一天,学校没有强行要求学生上晚自习,下午放学时正好赶上晚高峰,周照和景熙也没打车,买完奶茶步行二十几分钟,晃悠到了春和门口。
一栋小洋楼坐落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间,独得一份悠闲。
两人刚进门,前台的姐姐就迎上来:“小景来啦,老大今天也在呢,你们一起吃?”景熙应道:“好啊婷婷姐,姥姥今天也来啦?我先去包厢放书包,等会去找她。”
说起景明来,春和所有的员工没有一个不敬佩的。
春和现在的主厨就是景明当年收留的一个父母因意外突然双亡的孤女,二人以师徒相称。景明为开导她,和她讲过一些自己的经历,后来流传到了其他姑娘们中间,再加之景明给了这些身世凄苦的姑娘们一个谋生的活计,一时感动万分。
叫不上师父,就叫一声老大,一群傻孩子的江湖义气,一叫就是这么多年。
春和从前厅到后厨所有的员工都是女孩。
有因为家庭主妇的身份找不到工作的财务,有丈夫家暴带着孩子逃出生天的采购,有父母准备卖掉换彩礼的姐姐不甘命运逃到大城市里的前台,有不好找工作的聋哑姑娘在这儿当洗碗工,有孑然一身独立于世的孤女在这儿有了新家。
春和是景明当年一盘菜一盘菜炒出来的庇护所。
景明出生在一个寒冷的冬天,老天的脸色像是预示着她的命运,没有雪却阴冷极了,她妈在炕上足足疼了好几个小时她才呱呱坠地,一嗓子惊天动地给自己喊出来个大太阳。
四五岁的时候就提着比自己还大的框子去沟里割猪草,等到六岁去了村子里唯一一所小学上学,整个学校就那一个先生,先生教什么她学什么。好在自己争气,初中考到了镇上,每周都背着红面烙饼和妈妈塞给她的一点咸菜走几个小时路去镇上上学。
十来个人睡在一个大通铺,饼要挂在墙上打的钉子上,不然半夜就会有老鼠来啃,冬天用有豁口的碗打一点水把冻成块的饼掰碎了泡软咽,夏天饼放不满一周,中途就会酸掉,只好就着咸菜压一压酸味囫囵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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