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便被他捏着下颌不轻不重地抬起脸来。
那双红瞳在此刻亮得惊人,微张的唇瓣间隐约可见一点莹白的齿尖。
她蹭得太紧,被迫仰脸时那截瓷白的细颈近乎送到眼前,气息纯澈,眉目也纯澈,黛眉轻蹙着压低满眼不知是水还是烛火昏光的波泽。
好似委屈一样。
眼前极冷却玉骨极昳的男人隐约轻叹了声,剑意如雪倾灌满室,冷得她霎时撒开手。
窗下那豆昏灯在波荡的剑意中明灭摇晃,倏地暗落下去。
姜央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惊动,隐含畏惧地孤身蹲蜷在他脚边,绯红纱衣层层叠叠,散乱铺了满地。
她已受魇瘴之主的情绪挟控了。
楼归寂低眸瞧了那道萎靡埋着脑袋的身影片刻,终归还是屈身蹲下,一贯握剑的手抚上她发顶。
熟悉又陌生的灵元灌入四肢百骸,转瞬即被沸腾的混沌吞尽,却奇异般安抚了她。
姜央从臂弯中怯怯仰头,发顶蹭在他掌心,茫然一般垂着眼睫,看自己摊开的五指与肌骨之下汹涌流动的力量。
魇瘴不在眼前天地,而在心中。
她仍旧未解那股莫名的,对黑暗的畏惧从何而来,只是下意识在这恐惧的驱纵下行事。
源源涌入的灵元慰藉了躁动的混沌,也将这道没有来由的阴霾浅浅驱散。
姜央索性跪坐地上,一手攥着他雪色的衣襟,觅求安抚一般贴过来。
楼归寂自始神色冷淡,纵容似的未动分毫,只注视她循着灵元小心而柔弱地贴怀中,未绾的长发散落满襟前。
她侧脸半掩埋入他衣襟,目光湿漉而仰赖——倘若是个活人,这模样大约应是噙着泪花的。
姜央在他怀中呼吸渐稳,方敢抬眼遥观满室黑暗。
昏晦中隐约有不可名状的恐怖窥伺注视……
带着剑茧与凛凛冷意的指节毫无预兆地覆上她的眼睛。
男人微冷而并不很舒适的胸膛从身后全然笼罩住她,抬手时臂弯环绕,那只苍劲而骨节分明的手落于眼前,近乎要蒙住她大半张脸。
亲密无间而居高临下的圈抱。
那道嗓音如有实质般落于耳廓,清明无半分旖旎:“姜央。”
他第二遍唤她的名字,语气与先前别无二致,却冥冥之中牵动某根琴弦。
无边混沌中也曾有无声之音一遍遍叠进魂魄:“央者,终结也。”
天授之名。
那笼罩而下的圈抱将她更紧密地按进怀中,万劫虚境不加收敛的灵元勾动混沌暗涌。
楼归寂俯首凑近,启唇时挺拔的鼻峰轻擦过她耳尖,沉沉声线直叩灵海有如神谕:“看你的心。”
手掌隔断视线,抹去眼前昏晦与晦暗中潜藏的万物。
她阖眼,看到混沌之海骇浪之间一颗百转琉璃之心,牵连四肢百骸无数经脉,在她胸腔中缓缓律动。
玲珑剔透,宝光流转,灵波扫过带起风铃一样清脆的阵响。
心中魇瘴,破了。
青砖黛瓦与巨木扶桑急骤倒退,院中鸢尾复现,窗下红药依旧迎风摇曳。
她乱颤的睫羽簌簌扫过掌心,又被这不留余地的圈抱挤得轻哼一声。
覆笼双眼的手掌松开,天光落入瞳中。
姜央钝钝支起脑袋,那张冷如神祇的脸近在眼前。
楼归寂扫过她明澈的瞳仁,剑意张开隔绝四溢的血雾:“敛息。”
再放任下去,怕要搅翻整座世外琉荒境了。
姜央似乎仍未回过神来,只本能地依照他所言将躁动异常的混沌之力收归灵海。
院外镇驻的折荒剑与这位剑尊的磅礴威压一同收归于剑鞘。
院落之外当即有凌乱的脚步声闯进来。
裴白衣带着一众长老匆忙赶到,见绯红纱衣的柔弱少女正全须全尾地立在剑尊身侧,方才松一口气。
他一入房门,率先赔罪道:“是裴某的疏忽,让这位仙子受惊了。”
院落中花田依旧,裴白衣挥手屏退众人,目光在窗下那片绯红的芍药间不着痕迹地流连而过。
那股不知名的异香复现,与裴红药坐在她身后为她绾发时幽浮的气息一般无二。
姜央半垂着脑袋,伶然立于剑尊身侧,在他实在拔群的身量下显得柔弱不堪一握,嗓音也幽晦:“你看到……裴红药了么。”
邪风乍起,卷得窗外盛放的血色芍药簌簌猎猎,乱影纷纷擦过窗纸。
裴红药三字犹如平地惊雷一般,炸得裴白衣浑身一震:“你怎会……”
他眸中一瞬闪过太多杂陈的情绪,目光绞缠于窗下绰约的红芍,良久才艰难开口道:“她已经……死了十五年了。”
悲戚怆然,不忍一观。
寻常人此时大约便要歉疚于冒犯与失言,这生于无尽混沌的邪物却只凉凉撩起眼睫来。
她大半身子隐在剑尊身侧连片的暗影间,嗓音也幽晦:“死……”
她偏着脑袋,眼中有纯澈天真的不解:“她不是,一直在你身边么。”
你们有一样的气息。
裴白衣蓦地深吸一口气,又惊又怒,最终只颓然垂头苦笑,一袭锦衣华服都显出无力与苍白:“我倒真希望,她能在我身边。”
“百年大祭之期将至,近来琉荒频有秽物作乱,今日仙子遇险,也是裴某疏于防范所致,仙子如有怪罪,裴某甘愿领受。”
他拨弄着指间玉戒,正色时透出几分上位者的沉着与威仪:“只是,仙子虽是剑尊随侍,但这种不着边际的玩笑,还是不要再开了。”
姜央仰头瞧了眼身侧始终不置一词的剑尊,被他捉住手腕,安抚似的轻捏了下。
楼归寂方才慢条斯理地开了金口:“琉荒禁制有异。”
是直白肯定的语气。
裴白衣将指间玉戒攥进掌心,默认了下来。
他缄默良久,终是对这位当世剑尊和盘托出道:“裴家天赋血脉的力量正在逐代削减,我在此苦守十五载,今逢百年之大变,只怕真要挺不过去了。一旦祂……”
裴白衣适时止住话头,转而叹道:“这些,本该在接风宴郑重相告的,今日冒昧了。”
他抱拳:“三日之后百年大祭,如有变故,请剑尊务必襄助,裴浚与整个琉荒愿结草衔环以报。”
房门打开复又轻阖,整座院落熏风寂寂,只余她与白衣胜雪的剑尊。
姜央团于坐榻间的软靠里,神色倦怠地把玩着一缕乌浓的发,却忽而被他捉住了手腕。
浩渺灵波轻车熟路地探入她灵海,混沌波涛汹涌,触及这抹精醇灵元,霎时沸腾着吞噬殆尽。
却也只是泥牛入海,杯水车薪,未能抚平分毫躁动。
姜央便半眯着眼,温顺任他把玩,似乎并未受甚么影响。
裴家所备接风之宴声势浩大,透着十足十世家大族的风骨与格调。
金杯玉盏,歌舞升平,倒不见甚么异常。
姜央跟着这位剑尊坐于上首,鼻尖嗅到奇异而醇香的一抹酒气,不禁打了个喷嚏。
满席其乐融融,倒无人在意这点微末动静。
唯有身侧横来一只苍劲修长的手,按住了她的酒盏。
姜央到底未能品到这仙酿。
散席时天色已晚,仙侍将她送回那座小院便神色匆匆地离去了。
长夜犹深,姜央睡在鲛绡重掩的床榻间,长发从温凉的锦衾间丝缕滑落,拂进帐外的夜色里。
床下一只苍白的手拈起这缕墨发,轻柔替她放归枕上。
玉枕锦衾之间,幽丽而纤伶的少女正睡得香甜,眉目舒展,仿佛正沦陷于不可言说的美梦之中。
那只苍白发青的手缓缓抽长、干枯,扭曲尖利的指甲蒙上淡淡死气,在少女额前虚虚一抓,抽出……
空空如也。
邪灵无梦。
那枯手一顿,五指张开犹如野兽锋锐的利爪,直掏她颅骨而去。
潮湿冰凉的血雾绕上手腕,骤如锁链收紧,绞碎了这截枯手。
一缕未尽的魔气牵系于极深地底。
幽亮的血瞳张开。
她清晰感知到,这座世外仙境万丈地底之下,那不可名状的庞然大物。
自地底逃逸出的魔气在夜幕的掩盖之下肆意攫取人梦中执念,饲喂地底那个不知名讳的祂,暗中为破禁而出积蓄着力量。
混沌在血脉中前所未有地喧嚣沸腾。
姜央盘坐床榻中央,低着脑袋,慢吞吞覆上肚子。
她终于在这一刻意识到血脉中焦灼沸腾的感觉究竟是甚么。
好饿。
楼归寂来时,正听到这只不可测的邪物摸着肚子嘟囔说饿。
蔫头巴脑的,无甚恐吓。
他抬手欲撩鲛纱床帐,却在指尖探出的前一刻不知想到甚么,最终只负手立在帘外,嗓音沉沉:“姜央。”
鲛纱无风四起,杳杳少女盘坐其中,偏头望向他。
裴家家主起居之所是整座琉仙殿中心。
万劫神境灵法无人可察,裹挟着一抹红纱轻渺越过重门与巡查的仙侍,未惊动殿中一草一木。
庭外遍植芍药,汇成连片绯红的花海,姜央在剑尊气息笼罩之下,随他踏入家主的寝殿。
裴白衣正眉眼安逸,酣然好梦。
魔气凝成的枯手正丝缕不绝地抽取着他梦中执念。
这人分明为裴红药之死抱憾至深,魔气攫取出的执念却微薄得可怜。
姜央尾指轻勾,血雾张开,悄然吞没那缕魔气。
剑尊修长的指节扣上她腕间,磅礴神识顷刻覆盖而下,浩然将她拢没。
骤盛的白光褪去,那棵同根双生的扶桑,连同巨木之下黛色的屋舍安静坐落在黄昏里。
他带她,入了裴白衣的梦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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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天授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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