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自城已然大乱。
折荒剑禁制解除,不加掩饰的混沌之力雾霭云岚一般缭绕整座云袖山。
她尚不懂得收敛气息。
统摄城中百家诸邪的“上仙”消融在血雾之中。
满城之中蛰伏地底的秽物,与城中秽物寄生的凡人于是被这样极致强大而勾诱食欲的气息彻底裹挟,汇聚如黑麟翕张之蛟,穿城盘山而来。
漫山遍野,喧嚣惊尘。
岁青岁原留待石宫之中救人。
姜央见这位剑尊执剑而出,小尾巴一样揪着裙摆跟上。
未闻身后衔恩含泣的一拜。
山下邪物倾城而动,又在当空烈日中尖啸着消弭湮灭,尘埃中复有更多的秽物涌出。
前赴后继无有竭时。
姜央抬手接到茂叶间渗落的一瓣日光,指腹捻过,又兴致缺缺地看它落入枯叶泥土中。
满城秽力滔天,她却全没甚么始作俑者的自觉,懒散歪在巨树破土的根脉上。
楼归寂一手掐诀,折荒剑应召而动,磅礴剑影在身后悬如危楼巨塔,悍然镇于山巅。
剑意凌厉撞得群苍摇翠,风云激荡。
万邪止息。
他开口,冷声如玉撞:“起阵。”
剑锋所过之处灵光乍起,灵宝符命中万法归元,以这柄镇入山巅的折荒剑为中心,穹盖一般覆笼孤城万山。
清扫秽力,斩妖缚祟。
阵中星芒浩瀚如海,灵波充斥卷得衣袂翻飞。
群邪凄鸣不止,扭曲一瞬化作滚滚烟尘,又被运转的灵阵澄净消弭。
这位剑尊起阵之余尚且还能慢条斯理地分她一缕目光。
这只邪物堂而皇之地躲在他剑后,净秽之阵中心,全不受甚么影响。
她轻晃着足尖,看裙摆拂曳有如涟涟水波。
似乎教人捉摸不透,却其实十分好捉摸。
贪玩而已。
万劫神境加护之下,阵中秽物湮灭如尘海,碧空苍山一净。
秽力祓除后,借秽物攫取的灵元便也一同消散。
在寄生秽物维持下年轻而健壮的躯体于是显露出原本的老态与病容。
云袖山下倒着连片长生梦幻灭的众生。
一切回归原点。
可下一刻,变故突生。
身后巨树毫无预兆拔地骤起,枝蔓疯涌近乎于电光石火之间收拢为牢,急跃而出。
折荒剑定于阵中纹丝不乱,剑意却已随心而动,刹那封锁天际,无可遁形。
姜央在巨树收拢的囚牢中睁开眼,血雾浮光幽幽。
她的雾流淌无际,依旧没有寻觅到任何事物,犹如一片超脱于九州大道、漫无尽头的虚空。
有遥远的男声,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冷:“速降,免死。”
雪衣剑尊凌空而立,滂沱剑意在天穹之下汇如银汉。
对面约摸是未曾遇到过这样简单粗暴的仙门之人,猛地停顿一瞬。
枝干盘虬作躯,茂叶成衣,整棵巨树扭曲盘聚化作人相。
他一手托着根系所化的浮球,一手抚须,苍老而矍铄,绿眸中恨意迸发:“今日不论你是哪路神仙,胆敢毁了我儿,本座绝不与你善罢甘……”
诸天剑意肃杀而破。
岁青岁原为巨变惊动,出来正撞见剑尊空手砍树妖的一幕。
那树妖未尽的字眼鲠在喉中。
他徒劳地动唇,力竭之前只发出咔咔两声异响,转瞬便溃散风中。
楼归寂仍淡淡负手,凌踏虚空。
剑意飞转,却见那树妖未弭的元神忽而癫狂大笑:“混沌……之力……天生……邪……主……”
楼归寂面色一凝。
树妖以心音传彻:“毁了我儿又如何,吾身虽消,却将有更完美的邪主降生于世,天命在我,天不亡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元神消弭,那根系盘绕的浮球却纹丝未动。
折荒剑破空而来,斩断它向外延伸的万千脉络。
浮球碎裂,红衣墨发的邪物蜷缩其中,混沌之力被接受着亘古凝聚的庞大秽力。
树妖倾尽毕生之力,将所蓄秽力全无保留地灌入她灵海之中。
漆浓的墨色融入发肤,暴动游走周身,她阖着眸子眉尖紧蹙,青黑脉络鼓动着从颈间交错,蔓延至侧脸。
岁青震撼立于原地。
混沌吞天噬地,万法无用,若为秽力污染,必成灭世之器。
占天石刻所指惊世之变,原来如此。
楼归寂眸色深了深,折荒剑高悬天穹之上,剑意倾颓翻搅日月。
有如神临。
岁青一时恍惚。
是只存在于世人传闻之中的,令他名满天下的第三剑。
十五年前九州秽力暴涨,邪魔逸散如暴雨降世,仙门、人间,所过之处皆受附身吞噬。
剑尊一人一剑破入秽力之源,磅礴剑意汇如倾世之雪清扫浊息,尘烟浩荡七日不尽。
湮尘一剑,天下尽知。
岁青在这样的关头忽而意识到,这位剑尊提前出关的真正因由。
混沌之力无序无极,若天下有能破者,大约也唯有这一柄折荒剑了。
灵波瀚海里这位剑尊似有轻叹,折荒剑点起涟漪万丈,一触即发。
那蜷缩的邪物在吞尽秽力时幽幽张开红瞳。
她神智已失,那双妖异的眸子透亮,无焦,天地不入眼中。
可她却仿佛有意识般,侧首投来轻若鸿羽的一瞥。
剑势乍止。
岁青立在山巅,看苍穹之上这位剑尊不知缘何收敛了杀意。
他抬手,卸力而浮的邪物如坠蝶一样落入掌中。
她蜷若初生婴孩,长发完全散落,身上那件白裙也不知何时变作不妄海中初见的那抹红,裙摆融着雾色无边。
是折荒剑曾倒映出的,她的本相。
天生人身灵相。
初圣之体,一念成邪,一念成圣。
她落得极近,与人无异的呼吸声和无意识的轻呓清晰可闻。
怀中依约有宝光流转,清明无瑕。
楼归寂低眸,看到一颗举世无双的百转琉璃之心。
他扣上她纤瘦的腕骨,灵力探入经脉,这颗琉璃心在充斥浓郁的秽力中有序而动,始终清正,圣洁,不染纤尘。
这抹入侵的灵力飞快被察觉,没入混沌中不见。
姜央似有所觉般半抬起眼,红瞳无焦,她却仿佛认出他的气息,任由他拥着握着,阖眼昏昏睡去。
温顺而柔软。
——
她在秽力中看到这座城每一个人。
垂垂老矣,怨怼天命的赵掌柜。
身世坎坷,柔弱可欺却满眼仇恨的大娘。
药石无医,挣扎痛苦的父亲。
被绑在船上,在寂夜中顺水而下的每一个孩童。
……
看到无数笑,无数眼泪,无数双挣扎不忍的眼睛。
滴落的蜡泪结作灵胎,人的泪落进尘埃里。
永无尽头。
再睁眼,鸦青色的帐幔笼罩之下,一双古井无波的黑眸。
她已回到了客栈。
姜央极短地轻唔了声,却见这人一手扣上她腕间命门,双指掐诀从她手腕内侧细嫩的肌肤上簌簌划过。
微痒,惊得她轻乱挣扎。
灵力桎梏之下无可闪避,冰冷的灵力探入她经脉,耳边声线清绝依旧:“开阖四达,抱元守一。”
姜央止住动作,那双红瞳也凝滞。
半晌,她复又极短地轻唔了声——也只有这轻唔一声。
显然没有听懂。
看似游刃有余,其实不过是只灵相初化、初通人言的小邪物罢了。
楼归寂神色清淡,以灵波引导她汇全身之力归于气海,收敛气息。
教她藏尽混沌之力。
灵力尽收,他松手撤开些距离。
姜央懵懂仰头,隐约扫见那双漆黑如墨的冷眸中似乎有柔光一闪而过。
她尚看不懂这点柔光,只是很多年后才后知后觉,那是他极浅淡的笑意。
岁原持剑归来,在外禀告道:“尘世中已有仙门派人增援协理,岁原已照您吩咐,知会人间官府,料理城中之事。”
他停顿了下,还是补充道:“兄长以灵符问魂,发觉城中之人,不止吃过凡人,还吃过数名……仙门之人。”
楼归寂只是平静颔首。
云自城异端已平,一行人在星河月落之际离开客栈。
赵掌柜的尸体从账房暗室之中抬出,据说找到时,他已两鬓斑白老态龙钟,死前还在往口中塞着红蜡,活活窒息而死。
分明是已过花甲的年岁,却有一副如此年轻的皮囊,不知吃过多少人。
岁青岁原暂且留下与官府一起收尾。
姜央仍旧无甚情绪地跟在这位剑尊身后,抬眼扫见人间的明月,步履忽而慢下来。
她似乎长开了些。
那股磅礴秽力融入灵田气海,月色下红瞳透亮如水,只是仍旧温吞不爱开口。
她遥遥回首,似在等人。
楼归寂于是淡淡止步,看不远处摘下兜帽的小水飞奔而来,又被官府拦截在外。
岁青走上前,将人领了过来。
小水凑在她身侧,如往常一样眼巴巴地仰望她:“我想和姐姐一起走。”
岁青宽慰似的轻按她的肩膀:“无瞬天终年苦寒,所习功法也不适宜女子修行。你们的官府会为你安排好去处。”
那双黝黑的瞳仁中光芒黯淡下去,她轻声道:“姐姐,我还能再见你吗……”
一枚信牌递至她面前。
小水仰头,看到这位年轻仙长笑意温和:“仙门每年都会在九州设升仙大考,通过考试者便可拜入灵山,求仙问道。”
小水怔怔接过,郑重道:“姐姐,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山神大人通透的红眸低垂下来,缓缓朝她眨了下眼。
她说:“好。”
仙人御剑而去。
小水将这枚信牌挂在腰间,行动间随步履翻动,灵秀俊逸的八字真言倒映月辉。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注:“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引用自《仙道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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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初圣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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