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界崩解的迹象，如同暮春时节的细雨，悄然浸润着日常生活的每一道缝隙。
那日黄昏，凤朝歌在厨房里准备着晚饭，嘴里哼着一支尘封多年的旧曲。云逍子踱步过去，正欲帮她剥蒜，却听见她的歌声突然打了个趔趄，像是踩空了一级台阶，几个音符就这么跌落在时光的夹缝里。她微微一顿，仿佛在记忆的迷宫中迷失了方向，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换上了另一支曲子。
"方才那支曲子，怎么不唱完？"云逍子将蒜瓣放在案板上，语气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凤朝歌的手指在围裙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眼底泛起一丝恍惚的涟漪，继而展颜笑道："哪支曲子？人老了，记忆就像褪色的绣线，总是接不上原来的纹样。"
暮色四合时分，两人在庭院中踱步，脚下是孙辈们前些日子栽下的番茄幼苗，嫩绿的茎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待到盛夏，这些果子定会甜入心脾。"凤朝歌指尖轻点幼苗，声音里浸着蜜糖般的笃定。
云逍子心头蓦地一紧。盛夏？他们何来盛夏？这方天地，连明日朝阳能否如期而至都未可知。他侧目望去，却见她唇角含笑，目光如水般浸润着那片新绿，仿佛岁月绵长，来日方长。
他忽然明白，并非她未曾察觉，而是这方逐渐虚化的天地，正以温柔的手笔"修正"着她的记忆与认知，让她安然栖居在"此刻"，直至光阴的尽头。
不能再踌躇了。他必须赶在这片天地将她同化、消融之前，完成这场命中注定的对话。
他选在蔷薇花架下，以暮色为幕。落日熔金，花香暗涌，一切美好得如同将醒未醒的南柯一梦，周围邻居家的灯也陆续亮起，彷佛在延续着这个即将破碎的世界。
"朝歌，"他开口，嗓音因紧绷而略显喑哑，"有些话......不得不说了。"
凤朝歌转过脸来，斜阳在她眉眼间描摹出温柔的轮廓。她浅浅一笑，眸中清辉流转："这般郑重其事，所为何来？"
云逍子望进她的眼底，不再迟疑，将千年穿越、苦修证道、问心劫难以及此界如梦的真相尽数道来。他字字千钧，目光如锁，寸步不离她的神情。
他预想过惊诧、惶惑、或是哀戚。然而凤朝歌只是静静聆听，眸中先是凝神专注，继而浮现出极为复杂的心绪——那并非惊骇，而是某种深埋已久的释然，混合着近乎破茧而出的期盼，以及难以言说的温柔，在她眼底流转生辉。
直到他话音落下，院内陷入一片寂静。许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不似愁苦，倒像是春雪初融时的轻盈。
"原来......如此。"她低语道，声音里没有半分惊诧，反而带着一种宿命般的释然。"我常在夜半梦回时，望着你的侧脸，总觉得你像一颗坠入凡尘的星辰......心里总在揣度，你何时才会将那些隐秘的星轨指与我瞧？看来，我的直觉从未欺我。"
这一回，云逍子竟觉天地倒悬，无言以对。
凤朝歌纤指轻舒，覆上他紧绷的拳峰，掌心依旧暖若三春。“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云逍。相反，我要谢谢你。”她凝望天际最后一缕流霞，目光悠远如千年古井："谢你予我这完整的一生。从豆蔻梢头到雪满白头，悲欢离合皆历遍。于一个女子而言，还有比这更圆满的造化么？"
"可这一切终究......"云逍子喉间似哽着万钧沙石。
"是幻梦吗？"凤朝歌蓦然回首，目光澄澈如秋水，直直看入他心底，“云逍，你告诉我，我们共同经历的这数十年光阴，那些欢笑眼泪，那些相依为命，那些刻骨铭心的瞬间，对你而言，是假的吗？”
云逍子只觉胸腔里沉着一座须弥山。
“对我而言，这就是全部的真实。”她微笑着，语气坚定而温柔，“我存在过，你爱过，我们彼此交付了一生。这，就是真相。至于这方天地是真是幻，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沉而温暖，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走吧，云逍。别再回头。带着我们这一生的所有记忆和感悟，轻盈地往前走。真正的逍遥，不是卸下重担，而是能背负着所有珍贵的重量，依然可以翱翔于九天。”
“可是你……”云逍子的声音哽咽了。
凤朝歌的笑容在暮色中绽开，带着一种超脱凡尘的美丽与平静，那笑容里，有着最深的理解和最坚定的期盼：“我说过，我们的故事，并未完结。我会在……路的尽头等你。”
最后一字方落，庭院内忽起涟漪，周围亮起的灯光早已不知在何时熄灭，是夜深了吧。她的轮廓也渐渐氤氲，似要化入这漆黑夜色。
云逍子猛然直起身形，似要以燃尽神魂为代价强行施法，以延缓这方天地崩解的颓势。却见她素手轻摇，眸中光华宛若古刹佛前的长明灯，那光芒不似凡火炽烈，倒像是历经千年香火淬炼的慈悲，温暖中透着亘古不变的笃定。
此刻，所有执念、惶惑、不甘，俱在这终极的顿悟中归于寂灭。他忽然明了，这不是诀别，而是穿越三千世界的誓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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