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泠韵一觉醒来,仍如往常般看书写字。午间用饭时,何老夫人忽然开口,语气淡然而自然:“云舒,可想去女塾读书?”
泠韵怔了怔,下意识脱口问出:“女子……也能读书吗?”
何老夫人微微一笑,颔首应道:“自然能。虽不得与男子同在私塾,但何家早年便已另设女塾,主意是让女子也能受教育。南宁城中多有富才学之女,皆愿来授课为师。”
泠韵听罢,心头一动。日日只在府中转来转去,虽安逸却单调,何不趁此机会看看外面的天地?念头一转,眼眸便亮了起来道:“我想去!”
何老夫人见她雀跃模样,眼角漾起笑意:“既如此,明日便去。妳今夜早些歇息,好养足精神。”
翌日早晨,马车行至女塾门前,泠韵抬头一望,只见匾额上赫然三字——九思塾。
她心想,《论语》有言,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取此名者,寄望颇深啊。
入得塾中,一名身着黄衫的女子上前拱手笑道:“姑娘安好,在下江宜,乃塾中司事。院内庶务皆由我打理,姑娘日后若碰上问题,可来寻我。且先随我入讲堂罢。”
泠韵随之而入,抬眼望见讲堂门额横书「慎思明辨」四字,笔力沉稳,心中微微一凛。江宜将她引至前排左侧书案,道:“此乃姑娘日后的座席。稍候女傅便至。”
泠韵坐下,从囊中取出文房四宝一一摆好。环顾四周,只见案几不过八张,不出所料,愿送女子入学的世家,仍是凤毛麟角。
不多时,陆续有姑娘被带入就座。其中一个扎着双包头、发间簪着小花的女孩落座在她身旁。泠韵微微一笑,主动开口:“我叫泠韵。妳呢?”
那女孩侧头看她一眼,小声答道:“我叫于妍。”
其他姑娘们也陆续入座,低声攀谈着。忽听得一阵轻咳,一位女子步入堂中,立于讲席前,朗声介绍道:“诸生安好,我姓柳,名思蕴,字清商,今后便由我教导你们,妳们称我柳女傅便可,不必拘谨。”
柳女傅身着藕色织锦襦裙,外披素纱披风,举止端方而温润。她步伐极轻,仿若不惊花草,却沉稳入众人眼底。春末晨光淡淡如烟,院中玉兰初落,露痕未干,光影映衬下,她的面容更显清透,笑意柔和,令众人心生好感。
言罢,她转身行至讲席后,裙角微摆,坐定,声音轻柔却清晰:“今晨天气凉意尚重,便不诵书了。不如,来谈一谈兰花之性——牡丹雍华,梅花坚韧,世人皆推崇。而兰花,为何更得敬爱?”
底下低声窃语,却终不敢开口。柳女傅轻轻一笑,语声如水:“兰不与百花争春,却自有清香一季。它不耐严寒,也不恋烈日,只愿静静生于幽谷,不怨不尤。这,正是兰之可敬之处。”
她停顿片刻,目光一一落在姑娘们稚嫩而或疑惑、或若有所思的神情上,柔声续道:“女子之德,亦当如兰。毋须争锋,毋须夸耀。守其本心,自有芬芳。若有人识得,固然缘分;若无人赏识,也无损其香。”
众人神色或恍然或未解,柳女傅微微一笑,语气轻缓却意蕴深远:“明日,各自写下一段所感。字句不必华丽,也无需拘于诗赋,只要写出心中对兰的体会。”
回府用饭时,泠韵向何老夫人说起今日在女塾遇到的趣事,也提及明日要呈上以兰花为题的小文,正愁不知该如何落笔。
老夫人指向庭中兰花道:“世人多爱牡丹富贵,觉得兰太寂寞,不够热闹。可兰最有骨气,它不争春,不闹市,偏偏能在无人处开得最好,香得最真。做人当如兰,不求张扬,但要心中有节,有志气。”她顿了顿,语气更缓:“妳愿读书祖母甚是欣慰。常言女子无才便是德,在我瞧来那只是轻视的借口,妳要读懂书中理,知天下事,将来才不会困于几尺绫罗、几句闺言里头。女子若肯自立,自当有自己的光。”
泠韵眼中微亮,重重点头,何老夫人抬手擦去泠韵嘴角的饭粒继续道:“兰藏于幽谷,不肯媚俗。女子亦当如是,读书识理,明理而后能立。藏才于书卷,不为世俗所限。世道虽未必容女子走得多远,但只要她们心中有光,自有她们的天地。”
饭后,泠韵回到房中,独坐书案前,脑海里一遍遍浮现外祖母方才的话。那份沉静而坚定的嘱托,像是一缕春风,也似一盏明灯,轻轻触及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久久不散。
在这个时代,女子的命运大多早已写定——出阁、从夫、守节。而外祖母却能说出“女子应如兰,读书为己,不问俗见”这般的话。泠韵明白,这并非一时兴起的空谈,而是历经多少压抑后沉淀出的清醒与坚定。
泠韵心中忽地涌起复杂情绪——既敬佩,又隐隐心疼。外祖母的清醒来得太早,也显得太孤单。她终于明白,为何外祖母要费心引她读书、教她思考,因为她不愿这份清醒止于她自己。
想到此,她提笔落字——
“兰者,非凡花也。叶修长而不茂,姿隽永而不俗。一抹翠绿不浓不艳,如淡墨清扫,澹然若思。花开四五,色如霜雪之洁,轻托于绿叶,不喧不闹,自有一番从容风骨。其香极淡,初不易察,须屏息近嗅,方觉那幽香如丝如缕,如古册夹页久封的墨痕,温柔却直抵人心。”
写完放下笔,她满怀着对明日课堂的期待,安然入梦。
翌日,晨光透过窗棂洒入女塾讲堂,姑娘们三三两两低声讨论昨日布置的作业。忽听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响起,柳女傅衣袂生风,步入堂中,立于讲案前。她目光温和,却自带一股不容懈怠的气度,声音清静如泉:“昨日让各位以兰写感悟,各位可如期完成?”
堂中登时一静。顷刻后,顾惜率先起身,神态自若,唇边带着几分骄矜的笑意:“回女傅,学生已完成。只是对于「兰」,心中仍有些疑惑,想请女傅指点。”
柳女傅微微颔首,神色不动声色:“既如此,不如由几位同窗先来分享。顾惜,妳先说。”
顾惜声音清脆,语调中透着一股不加掩饰的自负:“兰花生于幽谷,无人簇拥,却自有清芬。世人敬它,不因外物所赋,而在于其天生高洁,不与尘世同流。我以为,真正的高贵,不在于争夺眼前荣华,而在于自知本心之高远。”
她说至此,微微抬首,神色愈发自矜:“正如我,虽出身高门,却无需凭借旁人眼光来证明自身。我立于一隅,不是因为避让,而是因为无需与凡庸较量。兰之清高,正如女子之贵在自守,不为人颂,亦自明洁。”
话音一落,堂中沉静,众人神色或惊或慕。柳女傅含笑点头:“言之有理,坐下吧。”
泠韵原本暗暗祈祷不要被点名,不料顾惜忽然转头,唇角浮起若有似无的笑,对柳女傅道:“女傅,我认为最左侧书案的泠同窗必定也想与大家一同分享感悟。”
全堂目光倏然齐聚。泠韵压下心中恼意,起身淡声道:“我所写粗浅,不足为例,还请诸位多多包涵。”
她将昨晚写下的感悟念了出来,眼神扫过众人,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所想一并道出:“众人常言女子无才便是德,应出阁从夫、守于后宅。但我以为,女子不该只是供人欣赏的花卉。若只空有香名,却无寸功,便枉费了此生。故,我愿如兰,不囿庭院、不俯命数,凭一支笔、一份心志,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泠韵读毕,心底却一阵惴惴,同窗们皆用异样的眼光望着她,莫不是她言辞过于突兀,被视作异类了?
正当她心慌时,柳女傅的声音适时响起,清亮却不高,却传遍全堂:“说得好,极好。”
她步下讲席,神色庄重,缓缓续道:“世人夸兰之清高,却少有人能言其志。妳将自守之洁与奋起之志并提,方见兰之真义。柔韧之德,不在一味退让,而在能屈能伸。若能持此心志不坠,他日纵行万里,亦当自立于人前,不负书卷,不负自己。”
下学钟声三响,众人鱼贯而出。
于妍眼神明亮,语带钦佩:“妳方才那一番话,真是说得极好,连女傅都称赞不已。”
泠韵笑着摇头,神色谦逊:“我只是请教了外祖母后得了些启发。说到底,也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谈不上什幺才华。”
于妍听得却暗暗撇嘴。她心知,即便长辈提点,自己也未必能写出如此立意清明的文本。泠韵不但才思灵动,还如此谦逊,更显得令人佩服。
窗外微风拂帘,兰影轻摇,枝头鸟鸣掠过堂檐,恰与堂中笑语相和。泠韵掩唇而笑,眉眼间漾着一抹淡淡光华。
日子无声流转,五年倏然而过。泠韵已近十二岁,若在现代,不过是小学将毕的年纪;可在这里,却已是女子可议亲的年纪,许多姑娘十五岁及笄礼一过便披红出嫁。这一点,始终让她难以接受。
“我不能就这样嫁人。”这念头忽如潮涌,压得她喘不过气。重活一世,她还未走出这宅院出去看看世界之大,又怎会甘心在这样的年纪步入一条一生难返的门槛?
“外祖母!”她未至声先。
何老夫人正插着花,闻声转首,带着一抹笑意:“怎喊得如此大声,出什幺事了?”
泠韵跌坐在软榻上,声音低却急切:“外祖母,我不想成亲。有没有法子……能一辈子不嫁?”
何老夫人愣了一瞬,缓缓开口:“怎忽然说起这话?”
泠韵咬唇,语声里带着少年人的焦灼:“前些日子于妍说待年后她长姐出嫁后,家里也要开始为她相看人家。可我不想这样被安排。”
屋内一时静默,只余瓶中花影随风微颤。
泠韵心里愈发惶惶,声音颤抖:“难道女子生来,便只得如此?终其一生,在夫家耗尽年华,别无选择?”
何老夫人转过头来,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深沉如水:“世道便是这般。多数女子,生而为婚嫁。持家事,奉养翁姑,养儿育女,这是寻常。若终生不嫁,难免为世俗所指。妳终要回京,届时泠家自会替妳择婿。这件事…我也做不得主。”
屋外草木翻摇,声声簌簌。泠韵垂下眸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案上的药经与诗稿。字迹清劲,透着几分逆命的锋锐。
她抬起头,眼眶微红,压低声音几近逼问:“外祖母,您自小出身医官世家,又学富五车,为何最后……还是选择了婚嫁之路?”
何老夫人沉默良久,才将手中最后一枝花插入瓶中,语声淡然而沉重:“我十二岁便能辨三百味药,十四岁随祖父行诊。瘟疫之年,父兄皆染病,我独守灶头熬药,几夜不眠。彼时,人人都说,若我是男儿,早当送入太医署。”
她顿了顿,唇角掠过一抹苦涩:“可待及笄,父母却告诉我——医道再精,女子终究无法继承医脉;能耐再高,终究要嫁人。”她语气顿了顿,“当时我眼下就两条路,是孤身行医,终生漂泊;还是嫁入高门,换家族安稳?我选了后者。”
“我曾想过逃。”她目光悠远,像穿透记忆深处的尘烟。“可我救过人,也送过最后一口气之人。那时我便懂——活着不难,难的是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泠韵的手紧攥诗稿,声音因压抑而颤:“那…我也只能走同样的路吗?”
何老夫人凝视着她,眼神复杂又透着几分心疼:“我知妳心思与旁人不同。可世道的规矩,妳仍须面对。”
“可您当年送我去女塾读书,难道只是为了将来写几封家书讨夫君欢心?”她的声音哽咽,压抑不住心底的愤懑。
何老夫人静静看着她,良久才缓声道:“世事不止在于嫁与不嫁,更在于嫁与何人,而他是否能容得下妳的才学与志气。”话至此处,她目光忽而变得锐利如剑,“但云舒,妳当然有别的路。只是这条路,不是世道会主动奉上的,而是妳要自己去争。妳若敢对抗世道,便能活得与我不一样。”
“对抗……世道?”泠韵低低重复。
“世道从不等人,它永远横在你身前,逼你屈膝。若不肯便要昂首以身去撑,撑出一条逆世之路。”何老夫人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钟,震得人心口一颤。
她凝望着泠韵,唇边忽然浮起一抹笑意,似乎在她眼中,看见了那个年少时意气风发、却终究选择退让的自己。
夜色沉沉,泠韵独坐在屋中的卧褟上,脑海里仍萦绕着午时的对话。
听外祖母话中意有所指,女子的人生,未必只有婚嫁一途。可究竟还有什幺路,能让她选择?
几日后,正逢女塾歇学。她到藏书阁替外祖母寻一部旧医经。翻阅间,一册残破不堪的手札自高处掉落,纸页翻飞散落一地,她拾起时无意间瞥见一行小字——“诏设宫中女医官,以照看内廷女眷,选年十五以上,识字知药理者补之。”
她心头一震,急急俯身拾起,泠韵屏息翻看——
“初入署时,群僚多轻视女流,不以为然。及至三载,宫中嫔妃数次召诊,皆称吾针法稳准。太医令亦语曰:“女体由女医诊视,合乎礼度,且更便于调养。”
她怔怔读着,只觉心口如擂鼓般轰鸣——就是这个!除了婚嫁之外的路!
她迫不及待地向外祖母请教医署选女医之事。何老夫人怔然片刻,目光复杂,既有喜悦也有隐隐的骄傲。
“云舒,妳若真心要走这条路,祖母替妳高兴。但这并非锦绣坦途,而是孤寂险途。世道疑心,亲族冷眼,这些都会迎面而来。妳可想好要承受?一旦踏上去,就再没有退路。”
泠韵抬首,目光清亮不再有迷惘,语气坚定如铮铁:“若真有一条路能让我不必依附夫家而活,那,就算前路满布荆棘,我也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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