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杀声自山下来,如同一群奔腾的狼往山上冲。
林骁与王踵武目光一碰,几口吃完干粮,起身握刀,严阵以待。
没过多久,一条火红长龙出现在主道上,伴随使地面震颤、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借着火把,林骁看清领头少年与她年纪相仿,骑高大黑马,着亮银铠甲,腰佩镶玉宝剑。他高昂着头,一身干净,拿鼻孔看人,不可一世。
两匹棕马护其两翼,棕马上坐着两个虎背熊腰、气势不凡的男子,一个扛大锤,一个背双锏,三马之后跟着的是身着黑甲、手持长戟的兵卒,个个冷面凶目。
这些兵卒无需喊口号,脚步齐得像是一个人,速度不慢。
林骁被这“庞然大物”震慑住,直到领头那匹黑马来到近前,她才回过神,仰头望着马上少年。
四目倏然相对,她在少年眼中看到浓浓的不悦与轻蔑。
林骁皱眉,不自觉握紧手中将英,她并无其他举动,单单是握紧刀,便有一道冷风自她耳畔刮过。她不躲不闪,那双锏之一停在她的耳边,其速之疾令王踵武来不及出声提醒。
“屠仲,不必与粗鄙庶民一般见识。”少年的言辞高高在上,语气更是傲慢。
“是,公子。”屠仲垂首应,收回锏。
“庶民,吾问你,此寨子是谁领头攻下,那山匪口中的女子又在何处?”
林骁自是不会回答这傲慢之人的问题,王踵武亦有骨气,抿唇不语。
他们不卑微的姿态让少年目染薄怒,不知想到什么,他抬高一点下巴,给了旁边的屠仲一个眼神。
“尔等可知这位公子是谁?”屠仲开口作问。
林骁冷冷道:“不知又如何?”
屠仲置若罔闻,自顾自言之:“王都薛氏,宗扬公子,乃尔等开罪不起之人。”
氏族……阿爹说过,军中常有氏族贵人来攒军功晋升为将,或以军功为踏板越迁其他官职。
在乾阳,氏族地位很高,平民百姓最好不要得罪氏族,但在军中不一样,武阳王立了规矩,军中只看军级高低、军功多寡和武力强弱,不看出身。军级相当,看军功多寡,多者有理。军级军功相当,看武力强弱,强者有理。而一旦应征从戎,不论是否记名简、分配伍皆算军中人。
林骁问薛宗扬:“你是何军级?”
“放肆!”屠仲抽锏指向林骁,看着凶狠罢了,无甚杀意。
林骁无惧,她看出屠仲心虚,猜这氏族和她一样没有军级,就是普通兵卒,毕竟未建功不得军级,军级最低是伍长,伍长可是需要参战杀敌攒战军功才能当的。她没有从这氏族身上感受到经沙场淬炼过的杀伐之气,反而是他身边这两人,及其身后沉默的兵卒大多像是于战场摸爬滚打过的人。
被林骁凝视的薛宗扬抬抬手,示意屠仲把武器收回去,明摆着自诩高庶民一等,大度宽恕庶民的无礼与桀骜。
话虽如此,薛宗扬显然不是忍气吞声的主,怎会甘心在一个庶民面前失了威势。
于是薛宗扬召一兵卒上前,对林骁与王踵武说:“吾可宽恕你二人对氏族子弟的无礼和不敬,只要你二人能胜过吾的追随者,他与你等一样皆是无军级。你等也不必担心性命不保,氏族仁慈,断不会因为粗鄙庶民的不当之举而妄开杀戒,你等若败,回答吾的问题就是。”
尽管薛宗扬说什么都像是高高在上的施舍,很是惹人厌,但当下处境比林骁预料得好很多,起码不是上来就对上这百来号带甲。
当然,面前这无军级兵卒也丝毫不容小觑,其实力恐怕与山匪大当家相当。
林骁与王踵武由于与山匪交战,力气使了大半,短暂的休息并不太顶用,眼下四肢依旧疲惫非常。
再者,非生死对决,他们不能下死手,多少有点顾虑和放不开,尤其是林骁,她累是累,力气倒是未减多少。
阿爹说过黑甲虽硬,却并非刀剑不入,只要力道够足、兵器够利够韧便能刺穿。林骁怕收不住手杀了友军,触犯军规,遂提议:‘可否空手一战?’
薛宗扬约莫以为她怕死,哼笑一声,应允。
黑甲兵听令扔下长戟,还擅作主张把黑甲一并脱掉,摆明了轻视林骁二人。
薛宗扬愈发不悦,吩咐一旁屠仲。
“屠仲,记着,若是此人败了,便将之从宗扬军除名。”
“是。”屠仲抱拳回应,冷酷无情的目光黏在那兵卒之身。
兵卒冷汗直流,脸色骤变,没想到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不知作了几思,他捏紧拳头,战意陡然拔高,甚至夹杂几许杀意。
林骁敏锐觉出兵卒的变化,眉心紧锁,愈加防备。
这时,王踵武靠近,比了几个莫名其妙的手势,眼神亦往林子处飘。
林骁不知王踵武想作甚,不过配合地认真颔首,看上去懂了,实际上什么都没懂。
王踵武这一番举动自然也落在兵卒眼中,全身筋肉不免紧绷。
紧接着,王踵武率先向兵卒行武礼,林骁跟随,兵卒慢一步回礼,目光往林子飘,林骁由此明白了王踵武的策略。
他们力气不足,敌人斗志强烈,硬打胜算不高,只能用计谋来弥补差距,首先就是让敌人分心有顾虑,其次……
林骁与王踵武十分默契,在与兵卒缠斗时有意装出一副不敌的模样,出招软绵绵,无甚力道,能让对手一眼看出有诈的程度,其实王踵武是真的没力气再打,脚都是软的。林骁则是存着力气,静待时机。
二人一左一右持续进攻,拳拳往兵卒要害打,但每一拳都被兵卒防住,兵卒的反击让他们狼狈躲闪,王踵武在躲闪时一不小心摔倒,可兵卒心生迟疑,怕是陷阱不敢追招。
机会转瞬即逝,王踵武站起,面上摆出明晃晃的“棘手”,在继续与兵卒过招时偷偷地冲林子比了几个手势,这没有逃过兵卒的眼睛——他看上去已笃定林中埋伏着一个预备偷袭的人,这个人收到林骁二人的指令,很快就要出手了。
兵卒遂小心翼翼,明明块头大、筋骨强,对付两个半大少年却束手束脚,过了四五十招,仍没有分出胜负的迹象。这让薛宗扬越来越不满。
林骁看兵卒已经惶惶不安,对招出现疏漏,便与王踵武明显地对视点头,一齐使出全力进攻,令兵卒惊惧,仓皇招架之余不忘把注意放在旁侧林子,以致于浑身上下出现好几处破绽。
林骁二人当然不会放过。
无需交流,无甚力气的王踵武揪住其破绽打一拳,被兵卒不自觉挡下,林骁趁兵卒挡招,直出刁钻冲拳,击中兵卒胸口。
彼时兵卒依然在防备林中偷袭者,孰料胸口遭“巨石”猛击,他一下子倒飞出去,退三尺倒地吐血,挣扎想起却不能。
幸而林骁记着收力道,兵卒顶多裂骨,不会致命。
“呼……”王踵武松下屏着的气,笑着和林骁击了下拳。
“哼,走!”薛宗扬黑着脸,调转马头,一刻都不想在这儿待。
扛锤子不发一语的男子跟随薛宗扬,屠仲则让人把倒地不起的兵卒抬走,没管地上的黑甲与长戟。
林骁赶快拾起那两物追上,欲归还。
“败者之物不配留,此二者我军弃之。”屠仲背对林骁悠悠一语,驾马追薛宗扬而去,黑甲踏地声渐行渐远。
伫立少时,林骁拿着这两个沉甸甸之物回到王踵武身边,说:“这两物许是赠与你我了。”
“那就…收下吧。”
此话入耳,林骁有些纠结。
王踵武宽慰道:“捡得赠得,不违背良心。”
“……嗯。”林骁到底是接受了,毕竟黑甲和这种精造长戟实属罕见,且非违背良心所得,没必要太执着于不拿他人之物,故又言,“这次多亏你的计谋,你先挑罢。”
王踵武思量几息,道:“长戟不适合我,黑甲于你我而言都太大,不如将黑甲拆分为二,重制两套甲,你看如何?”
“甚好。”林骁笑,毫无异议,制甲的手艺人去问问李叔应该能找到,至于长戟,她不擅长,身量不高也用着别扭,不如给高个儿使。
遂言:“长戟到时与郑直他们商量一下再处置如何?”
王踵武没意见。
等了半个多时辰,李叔带众人走出寨子,每个人都是满载而归,面上充盈喜色,但当看到那在月光下亮晶晶的长戟,以及厚重得一看就很坚硬的黑甲时,众人难免发愣。
郑直三人更是忙跑过来仔细看这神兵利器和宝甲。李叔同样惊讶无比,问林骁二人是怎的回事。
林骁将两物交给同伍把玩,详细地为李叔讲述方才发生之事。
一听涉及薛氏,李叔面色凝重,没有在众目睽睽下说什么,仅叮嘱林骁与王踵武:“既然是薛氏所弃之物,你二人可捡,但务必将薛氏族徽抹去,否则会有大麻烦。这样,咱们须得去黍邑休整两日,我寻人帮你们做此事,顺便按你们所言把黑甲一分为二。”
“多谢征卒。”林骁二人向他抱拳一礼。
李叔点点头,让众人就地休息,天亮再赶路,接着拿了两布包粮食塞给林骁与王踵武,在他们推拒前说:“不要会饿死,比起饿死,还是让良心疼一疼罢。”
其言至此,林骁二人不得不放弃推拒,收下这两包粮,就是心里还要别扭一会儿,好在郑直三人拿着那两物来找他们,欢快的说笑声让他们的心情好上一些。
长戟最终给了最高的孟乘龙,他正缺趁手兵器。孟乘龙则出了改甲的钱,既不让李叔破费,也变相帮了固执的二人。
一夜眨眼即过,众人的疲惫未散去多少——昨夜第一次打了胜仗,收获颇丰,大家免不得兴奋到睡不着,连李叔都没怎么睡,除了林骁。
林骁由于常年保持天亮起来习武,至深更半夜休息的习惯,无论心绪如何都能在深更半夜睡着,除非感知到危险,否则熟得没人能叫醒,反正郑直等人是吵不醒她。
待天亮醒来,林骁精神抖擞,疲惫一扫而空,让郑直等人啧啧称奇。
队伍略显懒散地下了山,山底下很惨烈,一片土匪尸体中夹杂一些少年的,让林骁不禁想起死去的几个同袍。他们暂时把亡故的同袍浅埋在了山寨前,李叔会让黍邑的送尸人来把他们的尸首和钱粮送回家乡。
这样的事,只要在战场就绝不会少,林骁尽量不让自己沉浸于悲伤。
未再多看这片尸海,李叔带众人往黍邑去。
林骁目光一扫,见得一只鸽子飞过,忽然想起神秘姑娘和瞎子婆婆,还有那个给山匪通风报信之人,着实在意,迟疑片刻后请示李叔,她想暂时脱队去那村子瞧瞧。
这要求很无理,可李叔偏袒她,让她以斩首山寨大当家的次军功换脱队两个时辰,并告知她黍邑怎么走。
林骁在问清余下次军功够换多少粮饷,晓得够姑姑他们紧着过一段日子才同意作换,她太想知道那姑娘是有意去了山寨还是无意,通风报信者又是不是拐走了瞎子婆婆小孙女的拐子。
离队之后,林骁健步如飞,两刻跑完十里地,险些撞上一老伯,还好及时停住脚。
“看着人呐,小娃娃。”老伯喘了几口气,差点摔倒。
林骁向他诚恳道歉,顺便问起瞎子婆婆的事。
老伯随和,不与小娃娃多计较,亦不在意林骁浑身是血的模样,许是早已见惯不怪。他说:“瞎子婆婆啊,已经去了,昨日夜里没的。”
“是吗……”林骁蹙眉,心里有点堵。
紧接着,老伯下一句话又让她豁然开朗。
“老婆子走得时候很安详,嘴角翘着,是她小孙女给她送的终,就是那小姑娘和老婆子不太像。”
林骁又问:“瞎子婆婆可有墓?”
“有啊,就在她家门口,喏,那儿。”老伯给林骁指了位置。
林骁道谢后急匆匆跑去查看,其实她并不知自己在急什么。
到了瞎子婆婆的住处,只见破败的小屋,空旷的院子,院里满是杂草,唯独一棵桂花树颇是挺拔有精神,树下是一大一小两个坟包。
走近坟包,见得两块木牌,一块上书桂娘之墓,一块上书其孙芳娘之墓,这字迹光看着就让人牙齿打颤,属实又冷又利。不过对于瞎子婆婆而言,那姑娘应是暖的,起码让她临走前平了悔恨,圆了再见小孙女的梦。
林骁还发现桂花树上刻了两行字,她不禁念出来:“晴邑得梨一颗,报恩平恨两件。”
她纳闷,突然听到哭声,见不少村人往一屋聚集,嘴里说着“死人了”。那屋子的主人正是假慈悲的路人,林骁猜那人就是通风报信的拐子。
遂凑过去看村中壮者抬出来的尸体。
果真是那人,他突着眼珠,伸着舌头,整张脸发青黑,和山匪二当家一样的死相,唯有一点不同,此人脸上刻着六个冷利大字:
拐子罪无可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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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微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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