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事比想象的要久，彼时灾情刚缓，边境战事初平，正是百姓休养生息的好时节，而邱家人早已蓄谋已久，他们打出旗号，当今天子成起润已崩逝，平安王拥兵自反。
后来谣言破除时，索性就不要脸面，直接开打了。
而这场内战更长的令人恐惧，邱家根基稳，又一直在朝堂有内应，他们迅速占据了皇城周围十几座城，团团围住皇城，切断了地方补给，炮火亦连天连天的轰，皇城中的百姓流离失所，其余城的百姓才刚刚经历灾荒，又要经历战乱。
而邱家人更是所到之处，见人就杀。
叶寻溪这边的军队，早已疲乏不堪，除了保卫皇城的平安王军队，还勉强得些皇城中百姓的补给以外。
孟左常率领的军队，被困在十几城外。常常是进，进不得，打，打不动。
一连数月，都是饿着肚子作战。
所有人皆勉力支撑着，撑过了秋，撑过了冬，撑到了年节。
终在腊月一天，包围圈外徐家人率领的军队，和孟左常的军队会和，拖在新年来临前，邱家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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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新年了，皇城需要整顿修缮，叶寻溪依然穿着铠甲，连脸也来不及洗一把，随着众护卫赶到永康宫。
邱家人投降后，知晓叶寻溪与她的深仇，主动将太皇太后送往皇宫，现在正押解在里面。
宫殿上次烧毁的差不多了，只留下一个小祠堂，叶寻溪只带了小宇子和两名黑影卫进去。
数月不见，太皇太后人仿佛苍老的只剩一张皮，她双手被捆着，背靠着叶寻溪跪在地面。
他沉步向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太皇太后瞥见身侧的倒影，“咯咯”一笑，哑声道：“哀家的好孙儿！可真有本事。”
她自指的是这场战事，叶寻溪道：“邱家本就是要输的。”
只不过他们突发起事——
更多少有些没料到，太皇太后真反了成朝。
他接着冷冷道：“朕可不是你孙儿，你好孙儿在洛阳。”
而提到二皇子，成秋邺，太皇太后咬起了牙：“哀家一切都是为了他，一切都是——为了他！”
此次炮火连天，波及全国的战事，唯有一处平安的便是洛阳，太皇太后派人前去数次，要求成秋邺派兵增援，此种要求，成秋邺一概置之不理，他没有帮叶寻溪，也没有帮邱家人。
太皇太后几近怒道：“哀家一切都是为了他——”
“为了他么。”
叶寻溪依然冷冷道：“朕赐予他富庶之地，做个闲散王爷，哪怕偏居一隅，也至少保他此生无忧，而你明知他身患有疾无法继承大统，拉着他谋朝篡位，到底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
“哀家当然是为了他！！”
太皇太后怒道：“你个无知贱种懂何！这世间尊贵之物，除了皇位还有何！？区区一个王爷，算什么尊贵！哀家毁了自己一辈子挣来的位置，给了先帝！给了我的幕儿，可幕儿呢！幕儿却立了徐夭夭那贱妇的孩子，也就是你这贱种为太子！”
她提到徐夭夭，眼睛是藏不住的恨意，竭声道：“哀家只恨当初信了先帝已对她无情！留她一条贱命，只是关在冷宫，否则怎会有今日，你这杂种得意恶毒的模样！”
她松垮的皮随着愤恨，一层一层的抖动，叶寻溪道：“拆散别人，却说的如此天经地义，真不知是谁恶毒。”
“你这杂种说什么......拆散？——”
太皇太后却突然笑了起来：“哀家拆散他们！？——哈！！”
她笑的令人恶心，小宇子没忍住皱了皱眉，太皇太后却突然转头瞪向灵牌，喝问道：“那你问问成家人拆散我和他之时，所干的勾当！”
叶寻溪和小宇子都没说话。
太皇太后指着最上面一块牌，自顾自怒道：“成平瑞！！你就是个老种马！但凡是个女子！但凡能助你成事！你便都要娶！娶了回家便又娶下一个！这成朝哪是你打出来的！哀家瞧是你睡出来的！”
成平瑞——是成朝开国皇帝，也是成洲幕的父亲，太皇太后的夫君，叶寻溪淡淡皱起眉。
太皇太后继续道：“你若一直这样也罢，反正你是个短命鬼，等你死后，哀家还能离开，还能有自己的人生，还可以不在这鬼地方鬼活着——可你从边关镜城掳来一位女子，你可真是当真宠爱！”
“此女子几次想要杀害于你，所有人都知她不怀好意，你却只是一笑置之，你夜夜召幸她，还让她怀了孩子！甚至外敌来袭，基业险些不保，那么多的你的女人，子女，都被你狠心遗弃！”
“你偏偏只带她离开，你们逃到山洞密道，准备遁去边关镜城，若不是此女子再次中伤于你，这次暗杀你无防备，心口都被狠狠捅了两刀，伤的极重，连日战乱，又逢此伤，你自知时日无多，你亦知道跟随你的弟兄都绝不肯再容她，若不是此，你也不会想到我，你当年不顾我早有婚约，生生将我娶走......我跟你成亲后也不作他想，安稳度日便是......可你......你怎么做的......”
“你在大战来临之时，弃我而去，叛军将我！将我的亲眷，还有你其他的那些女人！充作舞姬，日夜羞辱！！阿秋更是为了护住我的清白......哀家眼睁睁看着她......那么多畜生啊！！那般的地狱情境！！你却只肯带那外族女子离开！”
她悲哀又愤怒地道：“后来战事平了......你登基为帝，封我为妃，因那女子伤你心口二刀，你将那女子叫作凝姬，亦日夜羞辱，连她所生孩子都不屑抱一下，随意丢弃，那日大雪，婴儿尚在襁褓，你......你当真是极狠，狠的无人不信，她在那一次杀你不成，没多久选择自尽，她死了后，你也并未有一丝伤心之意。”
“父兄劝我，收养她的孩子，说反正你不喜，日后还可跟随孩子去封地，总也有个依靠，父兄还说，他......说他还在等我，他不嫌我......只待我离开皇城，他还在等我......”
“我应了，我在这深宫本就无亲无故，成平瑞更是不喜我，幕儿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当他作亲生孩子一般，悉心爱怜，事事护他，可......可不想他还是中了毒，他竟然中了毒......”
“那么小的孩子，谁能下此毒手......我到处求医，求人，可无一人肯帮我们，我想不通，凝姬都死了，为何还要害幕儿！直到毒解，我脸尽毁，而成平瑞你弥留之际，却让这个素日不喜的儿子，登了皇位......”
“直到那刻，哀家明白了一切，是你！你看中邱家的权利，来扶持你最讨厌实则最爱的儿子！你知道哀家不愿留在这宫中，你伙同邱家人，哄劝哀家领养看似不得宠的幕儿，最后......最后那毒也是你下的......你毁了哀家容颜，断了哀家念想！让哀家成为你们的棋子，甘心居于后宫，不敢见人......成为太后，再也离开不得，就这样！！成为你们的傀儡！！”
她说着说着笑得疯狂：“你们成家男子可真是情种啊！！为自己，不惜毁了别人的一生，我那年刚满十六，我看着镜子里那老妇！知道我多恨吗！知道我多恨吗！知道我有多恨——吗！！！！！”
她字字泣血：“我替你养大儿子！替他坐稳皇位！我为你们成家！终生活得不人不鬼！可他跟你一样的德性！为了一个女人！他骗哀家......瞒哀家......与哀家日益疏远！那是哀家......那是哀家，是哀家从小疼到大的孩子啊！是哀家牺牲一切保护的孩子啊！他为了贱妇，他处处忤逆哀家——”
“他竟还把这个哀家用一生换来的位置给了徐夭夭的儿子！他把哀家置于何地！把邱家置于何地！你们成家男儿没一个好东西！！！都会骗人！满口谎言！！特别是你！！特别是你！！！你这恶毒的老毒夫！！”
她说到后面，越来越激愤，又对着开国皇帝的灵牌破口大骂。
而叶寻溪不想告诉她的是，她口中的，自己的一生，自己的感情。
他在下手杀那位友人之前，知晓了一件事。
那位友人当年喜欢的人是阿秋，邱嬷嬷。
一个世家公子，一个别家婢女，因着家境悬殊，他决意先求娶太皇太后为妻，届时阿秋也会作为陪嫁，一同嫁过来。
只不过这事没成，邱嬷嬷跟着一同进了宫，而太皇太后，却一直以为，自己原本是可以幸福的。
想多了。
她的确活在骗局之中，只不过一个接一个罢了。
最后由着皇城，彻底把她吞噬。
骗她的人，曾经为了皇权想控制她。而她最终真的也被皇权控制了一生，成了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样。
她还在歇斯底里，满目不甘，小宇子在旁冷声道：“太皇太后，请上路吧。”
这才一滞，太皇太后回头看他，苍老衰败的脸庞写满惊异，小宇子看着她那张脸，第一次勇于直面道：“清酒一壶，白绫一束，短刀一柄，太皇太后，亲自挑选吧。”
这是老三件套了，太皇太后突然尖笑出声：“你们......要杀哀家！？你们居然要杀哀家，哈哈哈哈哈哈——杀哀家？”
她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你们敢吗？朝臣不管吗？哀家是......”
叶寻溪接过了她的话：“是成朝的罪人。”
她说得没错，哪怕犯这么大罪过，朝堂保她者却更多，哪怕林相都劝叶寻溪不要杀她，关起来便可。
他接着道：“朕会告诉天下人，太皇太后写了罪己诏，自尽而亡。”
“你敢杀哀家——你这贼子竟敢真的杀哀家！！先帝都不敢动哀家一分，你竟敢......你这贼子！！”
想是不可思议，又想是杀了那么多人，第一次自己要面对死亡的恐惧，害怕，不服，甚至迷惑，整座祠堂都是她的尖声喊叫。
叶寻溪踏步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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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宇子也跟了出来，只留下两名黑影卫执行。
叶寻溪道：“不看看么。”
看着她死。
小宇子这些年没少受她的挫磨，常常是要陪着叶寻溪挨跪，有时候更要挨打，一双膝盖磨的稀碎。
小宇子道：“挺想看的，但奴才有些......有些害怕。”
叶寻溪转头看他，小宇子也看他，道：“说来不怕皇上笑话，奴才跟着皇上战场都上了，还是......还是不敢杀人，也不敢看......看杀人，每每这些场景，奴才都......都硬着上。”
叶寻溪苦笑了笑，小宇子天性胆小，这些年在争斗中，心里定然过的煎熬。
他开口道：“小宇子，一切是不是结束了。”
“结束了，皇上。”
“是啊，结束了。”
他朝前走了两步，祠堂下有一长排台阶，上面有雪，也有血，走着走着，他就那样摔在台阶上，小宇子想去扶他。
却只见叶寻溪哭了笑，笑了哭。
他青丝夹杂花白的鬓角早已变得凌乱，搭落在瘦削的侧脸，然后小宇子看见他飞奔起来。
越跑越急，却越跑越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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