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骞俊秀的脸一半红着，一半白着。
红的那半是楚瑜星一巴掌抽红的，白的那半，也是被她吓白的。
车厢内沉默得让楚骞心慌气乱，明明被打的是自己，但他没有和楚瑜星对峙的勇气。
楚骞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在不停震动，发出嗡嗡的声音。
楚瑜星凉凉道：“不接电话吗。”
楚骞这才慢慢取出手机，看了一眼，是“姐姐”打来的电话。
他挂断了电话。
此时此刻楚骞没有多余功夫去管楚兰云了。
难熬的两个小时车程后，车停在了一片青山水秀的墓园前，楚瑜星下车来，看着眼前熟悉的草木，缓缓呼出一口气。
这里已经是另一个市辖区。
顺着墓园门口的公路，再开一小时车，就能到楚瑜星自小长大的地方。
“这里是……”楚骞下车来，下意识询问。
“妈妈和外公外婆都葬在这里。”楚瑜星说完，看着楚骞茫然的眼神，失望之情从心里不断冒出来。
从楚瑜星记事后的每年冬至清明，寺庙里会专门有人带她来这里，给母亲扫墓。
在这天之前楚瑜星一直以为，父亲和弟弟也会像她一样惦记着母亲每年应约给她扫墓，不然为什么每次她来，都能看见墓碑前有新鲜带水珠的洋桔梗。
虽然分隔两地，但楚瑜星每年看着一束洋桔梗，总会觉得心间有一线联系。
后来，她也学着每年给母亲送上一束洋桔梗。
但很明显，这种“联系”是楚瑜星自作多情了。
楚瑜星叮嘱司机在山下等，从车后座取出一大捧蓝紫色的洋桔梗，领着楚骞，走过墓园大门，沿着山道开始朝上爬。
山道两边种满了松柏，翠绿的枝杈后，隐约看到一排排整齐的墓碑。
大约走了一半，楚骞就开始喘气。
可看看前方楚瑜星依旧挺直的脊背，便咬着牙，继续往前。
他已经知道自己被楚瑜星带到哪里来了，第一次来，楚骞竟然觉得紧张。
墓园山顶有个水库，两人从大路转向小道，穿过一排排大理石碑，楚骞注意到四周墓碑前都有鲜花水果，不禁忐忑起来，他害怕看到荒凉的场景。
就快到目的地时，楚瑜星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看见母亲的墓碑前有一位穿着黑西装的男人，身边穿着黑裙的女人，竟然是傅知颜。
两人都神色肃穆，傅知颜嘴唇翕动，像是在对墓碑说话。
另一人则放下了一束楚瑜星眼熟的鲜花。
楚瑜星想起每年墓碑前的花束，心存疑惑快步上前去，却见那位黑西装转过身来，一张和闻临溪有几分相似的脸映入眼帘，令她讶然。
他一见到楚瑜星便露出笑意，神态熟稔。
沉浸在回忆里的傅知颜恍然回神，见到楚瑜星，忙迎了过来：“你怎么没在家里好好休息，是不是临溪闹你了？”
楚瑜星摇摇头，正要说话，黑西装男人开口：“嫂子，小星星是来探望她妈妈的吧。”
“哦，对。”傅知颜点点头，还是道，“等会跟我一起回去，你之前才生病。”
楚瑜星无奈，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傅知颜那儿记上号了。
傅知颜对自己，好像比对闻临溪还要好一些。
她先把手中花束和之前那捧并排放下，伸手摸了摸墓碑照片上母亲笑意盎然的脸。
果然，和以往每一年一样上面没有一丝灰尘，但她还是带着自嘲的笑容，认真擦拭了片刻。
楚瑜星以前都认为是楚行天来送花，打扫了墓碑。
眼下看来，她真是大错特错了。
片刻后，她起身看向男人：“您是……？”
“初次见面小星星，我叫闻礼，你跟着临溪一起喊我小叔就好。”
和闻临溪有相似轮廓的男人咬字清晰缓慢，身上有种文人气息，开口就能让人生出好感。
而楚瑜星知道他们就是每年给母亲送花的人，自然更加亲近。
“你身后的是小骞吗？”闻礼又问。
楚瑜星转身，看见楚骞像是躲在自己身后一样，便不客气地把他拉出来按在墓碑前。
楚骞看着眼前的墓碑发愣，他也看清了那张照片，上面女人的脸庞和他还有楚瑜星分外相似。
不需要介绍楚骞也能判断出，照片上这位才是他的母亲。
以往每年楚骞跟着楚行天和陈兰去在陈家，明明很热闹，那些亲戚也很热情，但他就是有一种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奇异的是，现在空旷的山顶只有风声穿过松枝，但他却觉得内心安宁了。
静静地盯着照片看了许久，楚骞恍然回头看见楚瑜星的眼，忽然就发现楚瑜星的眼睛和照片上的女人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照片里的人带着永恒的笑意，楚瑜星眼中却流露出怀念。
“过来的路你都记住了吧？”楚瑜星见他愣愣看着自己，便问。
楚骞喉头一哽，也低声回答：“嗯……”
“一年只一次而已，”楚瑜星说完，声音不可抑制地顿了顿，才继续道，“你也该来看看。”
就算对楚骞来说，照片里的女人实际上和陌生人也没有区别。
但一年仅仅一次而已，他应该来。
傅知颜和闻礼安静看着这姐弟俩。
楚骞忍不住对楚瑜星委屈道：“我真的不知道……”
话只说了一半，在楚瑜星冷淡的眼神里止住了。
他哪里不知道。
幼年时候是真不知道，傻傻地把陈兰当做妈妈，楚兰云当做姐姐。
直到十二岁，楚骞忽然听懂了一直围绕在身边的流言。
回家质问父亲，父亲才告诉他，亲生母亲在他出生时就离开。
楚骞想到那些不怀好意的流言，觉得自己是个没有妈妈的小孩，于是很幼稚地开始绝食。
饿肚子的滋味不是很好，他悄悄下楼去餐厅想要偷点儿吃的，却意外听到他们的对话。
陈兰不耐烦的语气，叹气说：“小骞长这么大我也有一份苦劳吧，我都没嫌弃他不是我生的，他还不领情，现在让我怎么办？”
“我又没说你什么。”楚父声音爽朗，语气明显不在乎，“不用管他，年纪还小，以后就知道了。兰云，今天在学校里怎么样呀，来坐爸爸身边吃饭。”
楚兰云娇俏的嗓音：“爸爸，你对我真好，弟弟也肯定不是故意生您气的。”
楚骞缩回了房间，在黑暗和饥饿里，他尝到了隐约像被抛弃的滋味。
后来，楚兰云敲开他的门给他送了吃的，还告诉他“虽然你不是我亲弟弟，但我和妈妈都不介意的，我们不会不要你的”。
这话对楚骞来说，简直是救命稻草。
从那以后，楚骞下意识地对楚兰云更好了。
至于亲生母亲的事情，在其他家庭成员有意无意的忽视下，渐渐也就忘了。
楚骞在穿山而过的松风中垂首站着，楚瑜星看出他脸上的动摇，有些失望。
再看看照片里母亲带温柔笑意的脸，忽然察觉出自己现在有多阴暗。
这样做，难道是想让楚骞和她一起，讨厌那一家三口吗？
楚瑜星懊恼到低声自语：“……我在干什么。”
“……我只希望你以后每年能抽出一天来看看母亲。她那么好的人，肯定不会生气的。”楚瑜星最后说着，扯开嘴角笑了一下，笑得很生疏。
她也发现自己无法对楚骞笑，只好把视线落在母亲的照片上。
其实楚瑜星对她的印象也淡了，只有一副很模糊的画面。
妈妈挺着隆起的肚子在厨房里做吃的，小楚瑜星抱着她的腿缠住不放，妈妈没有办法，让她去外面看看时间。
小孩不想离开妈妈太远，就靠在厨房门框上去看外边放在墙角的座钟。
看了一下就大喊：“妈妈，三点了。”
过一会儿又喊：“现在九点了！”
小楚瑜星只认识秒针，闹了个大笑话。
楚瑜星能回忆起关于母亲的事情，除了悲伤外，只有这一件了。她刚从回忆里找出思绪，就注意到楚骞腮帮猛然绷紧，垂在身侧的拳头随之握紧，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屈辱。
楚瑜星了然看着他侧脸清晰的手指印，爽快地道歉：“打了你对不起，当我欠你的吧。”
一旁的闻礼看着女孩释然的笑脸，颇为意外。
从蛛丝马迹里闻礼能猜出发生了什么，楚瑜星有怒意是正常的，但她这个年纪能这么快做到对自我有明确认知，真是令人意外。
傅知颜之前对闻礼说过“小星星很像她”，现在闻礼能理解傅知颜了。
眼前的女孩确实和她的母亲很相似，她们的优点如出一辙。
楚瑜星已经调整好了心情，又对闻礼道谢：“闻小叔，谢谢您每年都给妈妈送花，傅阿姨，我这就回家休息啦，您不要担心了。”
傅知颜道：“我带你回去。”
当然是带她回那个中世纪古堡一样的家。
“啊这……”楚瑜星哭笑不得，“好好，我知道了，山下有车在等我，我送楚骞回去后，就去找您。”
“我带你回去。”傅知颜固执道，“他自己回去。”
楚瑜星只好乖乖抬起胳膊，让傅知颜上前勾住自己胳膊，携着她转身。
可才向前走了一步，另一只垂下的手，却被人拉住袖子。
原来是从他们的对话发觉自己被区别对待的楚骞绷不住了，眼泪扭曲了楚瑜星笔直的背影，他带着哭腔说：“姐姐，你也不要我吗……”
明明之前还因为自己不喊她姐姐而生气，还用板砖拍自己，可现在楚瑜星对他道歉，楚骞反倒觉得害怕。
以前的笑容里带着在意和挑衅。
可现在的笑和道歉，神态来间全然是一副无关紧要的意味了。
楚瑜星双眼微微睁大，最后还是咬着牙甩开了楚骞的手。
“我已经给你道歉了，你可不要哭鼻子。”楚瑜星生硬地说，“我带你来只是为了让你认认路。”
“我已经说了我记住了啊！”楚骞嗷嗷大哭，“还要怎样！”
“还要怎样”？
楚瑜星让他气得脑袋一懵：“没敢要你怎么样，放开，我要走了。”
楚骞又呜呜：“你是不要我了吗。”
楚瑜星束手无策，叹气道：“我走在你前面的时候，不是不要你，而是希望你能赶上来。”
楚骞有些懵懂，整张脸涨红，因为哭得缺氧发出的抽噎一次比一次急促。
原本打算要走的楚瑜星瞪着他，说不出话了。
甚至还从口袋里找出纸巾递给楚骞。
下山比上山快，楚瑜星把楚骞塞回楚家车里，故意用不耐烦的语气给楚父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已经把楚骞送回去了，让他老人家不必担心会把好大儿带坏。
楚骞扒着车窗看她，以自己贫瘠的心眼琢磨出，楚瑜星这是不想让他回去后被父亲迁怒。
简而言之，就是把锅都揽到她自己身上了。
想明白这点的楚骞心里觉得难受得慌。
又是两小时车程，回家后，楚骞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将双手垫在脑后，看着天花板发呆。
楚兰云和陈兰交换眼神。
最后，是楚兰云去敲了门。
楚骞倏然起身，像小动物一样蛰伏到门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门敲不开是正常的，楚兰云记得几年前也有这么一出，是楚骞刚知道自己身世。
相比于上一次的不在乎，妈妈的态度可是有了很大转变呢……楚兰云自然知道，这是因为楚瑜星回来了。
楚兰云知道楚骞能听到，于是在门外直接说：“阿骞，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总是喜欢哭吗。”
楚骞小时候是个哭包。
楚兰云去上学，他哭；陈兰给他买了什么，没给楚兰云买，他也哭；甚至在院子里玩，楚兰云提前跑掉，他还哭。
“你一边哭，一边问‘姐姐你不要我了吗’。”楚兰云说。
楚骞微微一愕。
却听被门板隔了一道的声音继续说：“但是你记得吗，你十二岁的时候，姐姐也是这样敲开你的门，对你说‘虽然你不是我亲弟弟，但我和妈妈都不介意的，我们不会不要你的’，之后，你就很少哭着问我们是不是不要你了。”
“今天我也想说。”
“阿骞，”楚兰弄晕嗓音温柔得可以掐出水，“我们不会不要你的。”
楚骞打了个冷战。
回忆起自己莫名被拉黑的微信，还有之前楚兰云厌恶的眼神，以及各种事情。
他默默躺回床上，不想再听她说话了。
晚餐时，路易来敲门。
楚骞原本也不想开，但是路易问他楚瑜星什么时候才回家。
路易为了给创作楚瑜星小提琴曲，闭关了近一周，好不容易完成，肯定要第一时间给楚瑜星演奏。
楚骞一把将他薅进房间，难为情地问他：“路易，我惹姐姐生气了，要怎么才能让她高兴一点？”
路易一脸的“我就知道”。
“楚，我就说了姐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你应该背着柳枝朝姐姐认错……”
“也许那叫‘负荆请罪’。”楚骞纠正了这个歪果仁。
“不管，总之你想要姐姐高兴，应该投其所好。或许你注意过吗，你另一个姐姐回家后，有很多礼物，也许你可以从这方面想一想。”
礼物？
楚兰云可以提前结束住校，全家都送了礼物给她。
可楚瑜星回家时候，大家好像都不在意。
自然也没有礼物。
嗯对，既然要认错，就要从最开始起啊！
楚骞高兴地给了路易一个大大的拥抱，晚饭都不想吃了，就开始筹备。
*
楚瑜星被傅知颜带着，回了她中世纪古堡一般的家，情绪一直很糟糕。
她现在觉得，自己之前还骂楚骞上赶着，眼下上赶着的明明是她自己才是。
楚骞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呗，和她有什么关系？
明明已经决定高考后就脱离这个家庭，为什么一看到楚骞和自己相似的脸，就感情大于理智了呢。
闻礼有心安慰一下这个小姑娘，却发现，傅知颜已经紧张地让管家找家庭医生了。
于是，楚瑜星很快就被傅知颜按在床上，不能动弹。
本来要加紧复习的小伙伴还都没来，楚瑜星只好乖乖躺在床上，双只手捏着被子沿，乖乖地看着傅知颜。
家庭医生严肃地对灯看水银体温计。
然后说：“楚小姐现在没有明显发热，也没有咳嗽喷嚏，应该是痊愈了。”
傅知颜：“再看看，她为什么一直皱着眉。”
家庭医生立刻改口：“好的，虽然没有表面症状，但是也不可以掉以轻心。我给楚小姐开一些药，每天随餐送服。”
医生打开药箱，取出一个巨大的维生素瓶子，还很入戏地摇晃了一下。
楚瑜星顿时瞪大了眼，一句“你不要过来啊”差点脱口而出。
这么大的维生素瓶子，她得吃多少天，该不会没有问题都吃出问题吧……
她慌忙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闻礼，闻礼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
不是吧不是吧……
沉浸在恐惧中的她，没发现闻礼看了一眼那个维生素瓶子，露出好笑表情。
家庭医生慢慢打开瓶子，倒出两粒东西，严肃道：“每次两粒，可以咀嚼，大约吃一周就可以彻底痊愈了。”
说着，医生将戴着手套的手，送到楚瑜星眼前。
楚瑜星紧张地垂眼一瞥，却见两粒黑丸子躺在医生手心，怎么看，怎么像……麦丽素？
“吃吧。”医生大叔语气严肃，却俏皮地对楚瑜星挤挤眼，分外违和。
楚瑜星一时茫然起来。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戏呢？
傅知颜没看医生手心里的东西，只是抓紧楚瑜星的手，那力道有些不受控制，抓得人生疼。
她焦虑地对楚瑜星说：“要听医生的话。”
楚瑜星彻底茫然，拾起那两粒东西丢进嘴里，巧克力的味道蔓延开来。
居然真的是麦丽素！
随着楚瑜星把“药”吃下去，傅知颜焦虑情绪缓解下来，一直盯着楚瑜星做出吞咽动作，又问：“没藏起来吧？”
“没有。”楚瑜星乖乖张嘴让她查看。
傅知颜这才松开手，楚瑜星悄悄摸了摸，那块皮肤都被抓红了。
家庭医生收起东西离开，留下那个巨大的维生素瓶子，看着很唬人。
傅知颜盯着楚瑜星乖乖躺好，才和闻礼离开，过了片刻，门又被敲响。
楚瑜星刚因为太热踢出一只脚丫，听到开门声，倏然把脚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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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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