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温裹着不算单薄的针织衫，在夜晚粘稠的寒意中止不住颤栗。六月的昼夜冷热交替，裹挟着蝉鸣扑面而来，可她只觉得骨髓里渗着冰碴——死亡的气味原来是有重量的，它正压在她颤抖的睫毛上，一点一点压得更重。
朋友的死讯，足以让人如坠冰窟。
晚上在酒吧聚会的几个年轻人被带到神女庙前的空地上。虽然神女庙已经荒废许久，但在镇民眼中，只要足够虔诚，这里依然是能够辟邪的存在。
镇民们聚集在神女庙破旧的石阶前，檐角铜铃在穿堂风中发出暗哑的呜咽。香炉显然有人定期打理，岁饱经风霜，却干净整洁。
柘岚、彭子默、魏然三个人蹲在地上，两个男孩脸色煞白，衬衫后背洇着汗渍，像一张被揉皱的硫酸纸，上面写满少年人强撑的惶恐。相比他们，柘岚的情绪更加崩溃，她攥着袖口，指甲几乎掐进布料经纬，蜷缩成团的身影被风切割得支离破碎。
还有几个年轻人站在不远处，陈风也在其中。
裴温赶到的时候，他抬起头看向她，嘴唇抖了抖。
很快镇上几乎所有人都来了，包括雷家明的姐姐雷家月。她脸色苍白，整个人被包裹在一种惊慌又强作镇定的情绪中。她站在人群里，却格格不入，打颤的样子如同漂浮在激流中的树叶，四下无依。
那样子看起来太脆弱了，似乎一个细小的声音就能如雷鸣般将她击垮，裴温甚至不敢出声叫她。雷家月的目光颤巍巍在人群中掠过，看到裴温时，像找到主心骨一般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裴裴，家明呢？家明在哪儿？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她的声音那么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沾着血沫。
她根本没注意自己力气有多大，指尖深深陷进裴温肩胛骨，像要把所有无处安放的悲恸凿进温热的血肉里。那力道抓痛了她，然而雷家月根本顾不上这些，嘴唇蠕动了几下，却什么也说不出。
一旁的裴仲宁看到裴温吃痛的表情，上前拉开雷家月，“家月，松手。小温没和家明在一起，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的手掌落在雷家月身上，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她在发抖，因绝望而几乎变成痉挛。
他内心不免一声长叹。雷家姐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父母在外地务工，留这对姐弟在这个偏远小镇上相依为命。现在雷家明出事了，只剩下姐姐一个人，他心里其实很同情。
雷家月呆呆地看着他。
裴仲宁扭头看向三个蹲在地上的年轻人，雷家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似乎突然清醒了。她冲过去，由于动作太急，噗通一声踉跄跪倒，但这不妨碍她伸长手臂揪住彭子默的袖子，颤声道，“家明在哪儿？”
彭子默不敢抬头看她，把头垂得低低的。
“你和家明在一起，家明在哪儿？”
“你们好好的回来了，家明呢？”
“他人呢？”
空气一片寂静，雷家月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回答，忍不住提高声音，“家明在哪儿，你倒是说啊！”
她的爆发就像按下了什么开关，所有人都扭头看向她，以她为中心，陷入无边凝滞。只有风声吹过大地，留下轻微的沙沙声。
寂静中，柘岚猛地抽泣一声，崩溃般的大哭起来，“死了，死了！家明死了！”
“你说什么？”雷家月猛地转过脸，僵硬道，“你再说一遍？”
柘岚发出奇怪的咯咯声，像是在笑，又像打了个哭嗝，“家明死啦，他被怪物拖到东湖里，沉到湖底啦。”
雷家月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
唯有裴仲宁神色难辨，担忧地看向裴温。
虽然她对雷家明没有男女之情，但雷家明对她有。因着这一层关系，她便不可能对他的死无动于衷。何况镇子上的年轻人一起长大，彼此算是青梅竹马，无论恋爱与否，都有牢不可破的友谊。
雷家明要去东湖，裴温当然知道。只不过她和大部分年轻人一样没把谣言当回事，如果她知道这是真的，一定会尽全力阻止他以身涉险。
如今雷家明出事，而她当初没阻拦——她一定会自责。
可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她走到柘岚面前蹲下，把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感觉到掌心下的身体抖了一下。裴温闭了闭眼睛，艰难地问，“阿岚，发生什么了？”
柘岚看着面前这个自己一直偷偷羡慕的好朋友，感觉身体深处痉挛一样痛起来。裴温不喜欢家明，她拒绝了去东湖，她什么错都没有。可自己为什么没有制止家明呢？明明喜欢他，却看着他自大地去冒险，还要跟在他身边，以为那是支持。
如果自己制止了他，或许今晚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悔恨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令人窒息。豆大的泪珠从眼眶滚落，她抱住裴温，哭得哽咽，“裴裴，家明死了……我眼看着、眼看着他被拖进湖里，我想救他，可我拉不住他！我们都、都拉不住他！”
被柘岚的情绪感染，裴温也觉得胸口一片酸涩。她深吸一口气，忍住眼泪，“他被什么拖进湖里的？”
“是、是一只，一只手……”柘岚抽噎得更厉害，“天太黑了，看、看不清楚，家明一直在喊，说有人在下面拽、拽他……”
“流怪！是流怪！流怪是真的！大半夜谁会在湖里往下拽人？”柘岚尖声道，恐惧和悲伤交替，“家明死了……裴裴，都是我的错，我没拉住他……”
.
闹哄哄的一夜就这么过去了。裴温只记得众人嘈杂的说话声，有人报警，镇上的男人们决定等天亮的时候去东湖搜救——是的，等天亮，没有人愿意在深夜前往东湖。
她抱着浑浑噩噩的雷家月和柘岚，安慰在伤痛面前如此苍白，她能做的只有给她们一个拥抱。
当第一缕曙光穿破黑暗，男人们带着猎枪、铁棍和渔网前往东湖，雷家月坚持随行，虽然她什么忙也帮不上，但谁能拒绝一个刚失去弟弟的姐姐？
柘岚哭到缺氧昏迷，父母怕她悲伤过度做出什么傻事，将她送进小镇的医院。裴温本来也想跟去东湖，但裴仲宁一反常态的强势，不由分说把她带回了家。
“你需要休息。”他语气不容置疑，“雷家明的遭遇我也很遗憾，但你帮不上忙，东湖也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雷家明已经死了，被拖进湖里几个小时，大罗金仙也救不了。
裴仲宁是退役警官，至于他为什么年纪轻轻就退役，裴温一直不得而知。以前缠着裴仲宁问过几次，而他总是摸摸她的头，沉默不语。
好在即便退役了，他仍保持着热心、正直的品格，遇到困难一马当先从不退缩，别人有需要时总是愿意伸出援手。
如果是平时的他，安顿好裴温后肯定会前往东湖，和众人一起出一份力，而非像现在这样留在家里。但此刻裴温悲痛又疲惫，只认为裴仲宁是担心她偷偷跟去有危险，便留在家中守门。
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身体力量远逊于男性。仲宁去帮忙，比她去要有用的多。
本以为自己一定会翻来覆去睡不着，然而躺在柔软的床上，紧绷了半晚的心神一放松下来，她几乎立刻就进入睡眠状态，在绵长的呼吸中陷入一个梦境。
梦境充斥着硫磺气息。雷家明身处火海，火苗舔舐着他的皮肤，隐约可见皮肉被烤焦到收缩变形。他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脱水萎缩，像被剥了皮一样融化，然后如同风化般变得脆硬，最后碎成一片片剥落下来，只露出烧成焦炭一样的躯干，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的躯体在烈焰中舒展如祭品。这一幕太过恐惧，裴温震惊到失语。等她哆嗦着想发出声音时，不知从何处浇下一盆水，尽数倒在雷家明尸体上，热冷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紧接着，焦黑皮肤绽开的裂缝里涌出珍珠白的黏液，像蛞蝓爬过墓碑留下的涎痕。
裴温想闭上眼睛，可不知为何，这么简单的事她却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焦黑的躯体蠕动着长出肉芽，溃烂的肌肉纤维如珊瑚虫般蠕动重生，那过程简直让人作呕。然后肉芽一层一层覆盖，直到变成完好的皮肤。
……烧焦的尸体复原成了完好无损的样子——雷家明的样子。
裴温能看见他大口呼吸，露出劫后余生的后怕。
她觉自己脑子变成了浆糊，不懂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只不过还没等松一口气，面前光亮一闪，大火重新包围了雷家明。
可怖的一幕再次上演。他被烧成焦炭——在水中重生——再度变成焦炭——再重生，循环往复。梦境持续了多久，这种酷刑就反复了多久。裴温看着他在生不如死的折磨中筋疲力尽，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到最后连恐惧都磨尽，只余麻木。
她想大叫，想冲出来帮助雷家明，可她没有身体，只有视角。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全方位地看着雷家明遭受非人折磨，看着这场永无止境的献祭仪式，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
在梦的最后一刻，裴温听到一个声音——
“看来没人在乎你啊。既然如此，不如你就真的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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