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手脚轻轻,为我系衫穿裙,收拾头发,抱我出得洞外。
此态亲昵非常,然而我想,小泉至竹楼一路乃汤谷禁地,无召屏于外客,身上也没力气,且被他拍背安心,昏然欲眠,便攀在他怀里,由他抱着。
不料洞口乌泱泱十个银骑跪作两排,正是当日楼前阻我那些,头边两个押着中殷跪在当中。
我羞难自抑,欲跳下逃走,却被他双手一紧阻住,一面灵犀一动。
生平头遭,我有点不以眉心之钿为傲,埋于其颈,勉强传其意思:“鹤妖妆若,本尊持戒。相伴万载,本尊倾之慕之;劫落昆山,得其相继相续。今与其定议婚姻,在秋集末,尔等平身,退后咸达吾意。”
尔后其携我归楼,我心忧其心口内伤,假称没甚气力,诳他延来中殷,其望切我身后,提箧欲退时,我借口心忧怨毒是否尽褪,求我主也要中殷看看。我主望我浅笑,首肯,如洞我心,我甚赧颜。
说来也怪,这厮号我主脉,言笑宽宽,说尊上怨毒肃尽,东方无虞,我当我主之面,不好更相问询,但知中殷肠直言真,喜形于色,他态度如此,我主当无大碍,暂时也宽了心。
反倒前头给我看时,冒了头汗,欲言又止,仿佛有甚古怪一般,只是他做派素来是有一说一,既然终究不说,便是没事。此身是我身,若有不好时,我必感觉得出;何况我心忧者,不在于我,在于我主,便更未多思。
中殷临走,灵犀一动,我呼他回来,我主将式微赏他,并一指他眉心,传他运用之法,中殷抱着那针,欢喜得不知如何怎样,出了楼,一路蹦跳欢歌着跑了。
后来数日,秋集在即,我尽舍旁务,只关此心,循旧奔波谷中,到处布置安排,裁衣开酒。
我主今年,却格外不同以往。往年御侯尚在,小事不须他理,只须他高坐首席,摆摆样子,定夺大事时,他尚且东躲西藏,殆于政务;今年却例外许多,竟乖乖留在楼中,勤勉议事与会之余暇,也不到军中野跑厮混,与他那起心肝银骑打闹游玩,只孤身一灵在楼中东度西量,罢了又投入筠海中左右转悠,不知盘算什么。
这日晚间,我终究将他衣裳预备妥了,忽然想起要搭个新冠,惜只会设计不通琢磨,往年若是要打冠,便交由不器,而今物是人非,他想必已随其主,身在浩渺幽冥,轻易寻不得了。我只有退而求其次,匆匆将形制描了,去谷中最好玉匠处打扰,待我归楼,夜凉如水,已及中央。
楼前,见我主未寝。雪缕浸星辉,长身而孑立。今夜月朗,疏疏竹影澈了他一脸一身,更称得他寂寞玉树,萧条孤山。
我一时看得呆了,心中只想,天地为何如此绝情不仁,造他如此才貌峻极,却又冠上那般残苦命数?
心中愤恨正掀,为他一眼望断,其伸手牵我,又阖我双目,尔后扶我背心,将我搀推入楼。
楼中我过于熟悉,步履之间,我知晓他将我引至他卧房,我闻见比他头上重些的木香,曾经却不曾在此闻过,正欲发问,他缓缓挪开覆于我目前之手。
但见他卧内故榻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顶深而又大的拔步床,梁三进二柱八,连顶有托,三面整板,方架中镂简简满月,又以帷幕封缄,正面亦然,只是圆月稍小,下及底座,如开小门,远看更显层叠生韵,仿佛一间阁中之阁,占了屋里南面迎窗的一大块,两边靠壁,因着比原先旧榻宽深不少,连墙上从前挂剑的位子也向前挪了许多。
样子是他一贯品味,梁底臂背,横平竖直,干干净净。一概舍了繁琐雕凿,楣子、承尘、束腰木材天然不动,只做出方圆二形,勾出一样自然约束,克制流畅的形态来,丝毫不突兀于室内其余旧设。但是各处严丝合缝,工艺精熟,挂帷软褥,一样不缺,细处又极见章法。不知他用的哪样木料,环纹极密,乌墨色里头竟然隐隐约约夹丝带缕,那一丝一缕又透出些金石质感,若山心藏矿,渊底碎玉;又不知他用的什么技法,看着仿佛只在原木之上封了一层无色之漆,既锁住木材天然浑朴质色,又使其亮洁若翡浴光中。帘幔层帷,纱后影绸,少说也有三重,但因择料轻重相宜,且俱用浅浅青色,如雾中筠海,岚中青竹,与乌墨木材相得益彰,同室内旧陈浑然一体,并不显得沉闷笨拙,而是渐层飘逸。
谷中家具打得最好的,是狼妖一脉,可是我见过他家手艺,浮雕凹刻,很是图求华丽,与这风雅清简的造型,绝非一脉风格。
怪道近日他绕楼三匝,林中寻觅,原来在弄这个。
“这树,”我怔怔上前摸了摸,“再等两年,怕也能封丹化形了。”
未待我仔细欣赏,我主延我几前对坐,坐定,郑而又重灵犀一动,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可知吾为何宁肯废掉孟莫,也要引山阳遗众东入礿枝,而非散于三盟,以均诸山之心,平东方之意?」
这些事上,从前多有我事前不解,事后恍然,原来他是此意思,乃知其早有成算的时节。
而我一向对东方诸山毫无兴致,故从某日起,再未操心过问。
只是他知我志不在此,只在烟酒琴茶,从前未尝拿这些大事招我讨厌的,今日这郑而又重的一问,却是为何?
我一面手上不停点了茶水,一面道,“你理政事一向在成算在胸,既然已杀了御侯,废了孟莫,想必早定了主意,又何苦与我过问?”
他挑出颀长手指,压下我手上动作,我抬头,对上他严肃色采,「想一想。」
我心中一动,知他认真要我考量此事,乃埋头沉思。
一思之下,昆山大劫,碑上铭文,近日楼中所议,纷纷如珠成钏,桩桩件件,衔连线索,终究得成一圆,并入一圈。
“人为管尺,不类称残。”--可知人道前运浩渺,必将繁荣昌盛。一道欲求旺盛,根本在二:一曰福地,二曰灵徽。而昆仑覆后,人族寿短而衍多,轩辕谷地只一谷,终究会将不足。
而礿枝盟据地,西接昆仑余脉,临轩辕谷;且与其余二盟之间,横隔了一道天堑,天堑尽处,又衔了一条洛川,天堑险峻,洛川湍深,是以与其余二盟南北无接壤处。
双碑封后,西方徽源断绝,东北徽源只在汤谷小泉、中陆徽源只在章尾迷津,而小泉排外,迷津惑心,皆不如昆仑双碑之徽,盛大迎来,任凭摘取;是以昆仑神祇如云,而杳杳东方,开天辟地以来,只出了我主与烛龙一神一祇。南方诸山,略无徽源,未育神骨祇髓。
南面虽灵徽疏落,但礿枝盟立盟之本,在于桑山秘术,孟莫即是前桑山君。秘术根本,以药养虫,用虫炼蛊,蛊成,欺入他身,可毒可增,可惑可疗。此术亦正亦邪,我主向来不喜,只是十三山头,修者万众,不可杜绝,主向来畏其终究成患,有所心防,故九千银骑,无一出自南面。也是因此,礿枝盟中多有敢怒不敢言者。
世间祇道陨落,神道余九,除却我主,还有八位青国旧民,青众为妖,难成大器,还则罢了;只是这八具神骨,各有天才,寿数无限不说;又同东方有灭国轼君之仇,眼下不发难,纯是因为在禁廷被我主揍得怕了,可未来但凡谁研究出什么功法阵器,异术诡方来,届时便难缠了。
杯中茶冷时,我恍然抬头,“可是...要让地人间世界?”
他眼角勾出一点笑意,看我如赏一副呕心沥血的得意之作,轻轻点了点头。
缘来如此。
缘来如此。
一来,人间得了地,顺天应时,自有绵延之法;二来,将八具神骨困在人间地界,正好代做徽源,便解了地中无徽之困,神骨之徽本来有限,但是供养人族小万载还是绰绰有余,而他们修行所仰赖的阳碑又已然封缄,人间又有女娲祝颂庇护,断绝诸法,那八具神骨,只耗不增,日趋消减,修为能力若想更上层楼,便遥遥无期;三来,东南因秘有蛊术,不悦于我主,而我主亦因忌讳此术,不取用其灵,礿枝盟与汤谷,从头便是只有臣名,未具臣心,可一旦让地旁道,个中事情,便与我主再无瓜葛,终究若起兵戈,也非内中之斗,如此,可以除我东方一大麻烦。
“好算妙计,一石三鸟。”个中关隘越清楚,越发感慨他心中谋略,始终前瞻三步,多算五章。
微风如知我俩意,此刻才得入窗棂。风中已尽除夏炎而约具秋爽,将他身后床帷略扬了一角,那重纱隐帐之后,细缎软褥之间,一白一紫,华光一闪即逝。
他挑指打开纱帐,牵起我手来到床前,我方得认清二物。那紫光由来,乃是东帝印信,紫玺;那白物乃一簪子,形制流畅,如水欲滴,朴素无镶免雕,显然是他亲自打制,而那玉料我更认得,同舜华,以及我遗落山阳的烟斗是一样的,色白质琅,婉转流光,是他真身一蘖。
那紫玺分明静静卧在床上,我却觉得它洪水猛兽一般,沾满血腥权欲,怒将吞我身心。
他并未理那紫玺,而是将簪子拾了,一面不由分说将我头发拆了,又用那簪子约束,可他不会束发,纠缠半晌,也只是勉强将我满头团在顶上。
他屋中不设镜台,我不得详细我此时尊容,但见他端详我时,忽璀璀然把嘴一咧,笑倒在我肩头。
我无心与他调笑,摸了把头顶簪子,“这意思我懂得”,又把指头颤颤指那紫玺,“这个,我不懂得。”
「聘礼。」
紫玺庄重,融了三十七枚山主印信,权极东方,只在明符之下。
做他爱侣,我必不会背叛于他,可若我为东帝...纷纭过往教我一样道理,君臣之间,总有离心一日;此律在我东方,在山阳山阴,皆已成谶。
我既然知他命书,便决绝不许我同他有那一日。
可我不知如何回他,如何忍心,令他孤身一灵,高居寡面,独守东方。
“可我...”
他读我心思,疏朗一笑,「谁要你与吾称臣」,将我揽入怀间,轻轻拍我背心,「卿只做吾妻就好。」
“那这紫玺...”
「东方将生大变,御侯死,帝位废,秩序会将重整,这枚玺,权当表吾心意,你不喜欢,丢了就好。」
三十七枚山主印都在里面,怎么教他说得玩意儿一样。
然我终究长长舒了口气,“丢了可惜,我勉强收了。”
那夜我主邀我共寝,我以为他有那样意思,自打出关,我俩各有事务,竟日忙得不可开交,还未得回味水畔旖旎。眼下他既邀我,我自从善如流,可他只是同我温存一番,即将分花拂柳时,却忽然停下,喘息潮重地将我衣裳系了被子掖了,捋着我背心,哄我睡去。我已被撩得浑身难耐,倒有些郁闷,只是白日忙活,也属疲倦,他怀中安稳,只是黑甜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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