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是滴水成冰的寒冷夜晚,一行人走在雪地上,只听得脚底下的“喀嚓”声。没有风,也没有月亮,但眼前是白的,因为雪的反光。
季领着四个青年走在前面,后面又有两个殿后。这一行人也有十来个,可无一人说话。他们的嘴唇都紧紧闭上,风帽低低地压在头上,一路向北,然后折向西。他们越走越远,逐渐成了一行黑点。
快到岸边时,季领人又先行一步再确认一番,三位族长原地等候,一时季回来,报没有异样,于是继续接着往下走。
再往下走,便到了大河冰面之上。
这一行人中颇有些人是第一次在冰面上行走。低头看去时,只觉脚下深深一片黑渊,时有踏空之感。然而三位族长面不改色,脚步不停,径向大河中央走去。
按照约定,今夜在大河中央,四族正式结盟。
大河之上,三族之人身裹寒气,脚踏黑暗深渊而来。他们在大河中央停下了脚步,漠漠寒气萦绕,没有人说话,他们都看着西面。
季抬头看了看天,今晚没有月亮,其实看不出什么,这只是他下意识的动作而已。如今正是寒冬,脚下冰面极厚,但站在上面,总给人一种流逝感,也许是冰下流动的水带来的不安全感。
三族之人没有等多久。一直平静的冰面上,忽然传来了一种震动。慢慢地,从西边的黑暗里,走出了一行人。当头领先的,便是一个头带兽角,身裹毛皮面目黧黑的老者。他便是狼狄的族长。随在他身后的,便是他两个儿子和六个同来的族人。
走至近前,狼狄族长先拱手行礼,尼能,涂人,摄山三位族长亦拱手行礼。这是大河两岸四位族长首先相见。未见面前,心中不免有诸多猜测,见了面,寒暄谈笑过两句,那些猜测顿时烟消云散,只有当面接触所留下的真切感受。
狼狄族长为往年多次骚扰三族表示歉意。三族对狼狄族血性不改,难舍故土表示了钦佩。四位族长彼此又互相介绍了此次同来的族下之人。有些是之前已经见过的,有些是首次相见。一时彼此见礼,其中种种不提。
由于之前各族已谈好了会盟条件,今日四位族长相见,只为歃血为盟。又由于如今姜寨黑甲虎视眈眈,今夜虽探得安全,但是四族也不敢掉以轻心,因此寒暄过后,便进入了正题。
彼此见过,又经四位族长之口再次确认了当时所谈定会盟之条件,接下来便是结盟之礼。
如今四族皆受制于姜寨,又都是首次行此结盟之礼,因此礼制并不复杂。四位族长面朝北方,拱手齐立。四族会盟使齐声朗道:“今日会盟,四族毕至,日月为证,山川见礼,盟曰:从今而起,四族结为有盟之族,共患难,同进退,同礼仪,共衣裳,驱逐姜寨,返我故土。此誓,永世不忘!如有违背,永不见于日月山川神祇!”
诵罢,四位族长皆跪而拜服,随后,四族会盟使奉上四道牲血,四族族长起而祭洒四方。四方礼毕,又奉上一道牲血,四族族长共同抹血于唇。至此,礼毕。
会盟之礼毕,四族族长相互携手,彼此一番殷殷之语,方才依依不舍,各自道别。尼能三族本欲目送狼狄族长先行离去,狼狄族长却坚持要先目送三族返回。奈何不过,三族之人不得不拱手,彼此嘱咐,慢慢离去。待三族之人远去,狼狄族长才率领族人反身往大河西岸而去。
北风卷着寒气从冰面上刮过,大河之上又恢复了平静。此时再没有一个人影,唯有冰面上早已凝结的祭洒之血,即便在黑暗之中,也是殷红浓重。
这年深冬,狼狄人渡河佯扰,全身而退。暗中,狼狄人送来毛皮,羊肉及活羊,同时挟三族所出谷物,粮食,布匹与选定人手,退回大河西岸。渡过大河的三族之人协助狼狄开垦田地,种植谷物等,直至第二年冬天才返回河东。第二年,又选派人手再过去。如此几年,在河东三族手把手的教导下,狼狄人终于安顿下来。
这一年冬天,季和序从西岸返回东岸。他们二人应约自半个多月前从河东渡河到河西,参观游玩,今夜方才返回河东。
槐麋送他们渡河。如今两族交往增多,两岸来往虽仍受限于姜寨黑甲,却也未曾断过。槐麋道:“我父亲所言之事,你回去好好想想。”说罢他用力拍了拍季的肩膀。季让他止步,早点回去歇息。
三人于是在大河中央分手道别。季和序二人踩着冰慢行,快到东岸时,埋伏观察许久,见河岸上无动静,才小心上岸,疾步绕摄山人村落回去了。
季回到家后歇了两日。到第三日上午,历叔忽然登门。厚请历叔上坐,历叔推辞一番,在厚的坚持下坐了上座,向季道:“原本是想等你过去我那里再谈,但转念一想,此事说到底,算是家事,因此今日我便登门,当你母亲的面,问问你的意思。”
母亲不明所以,看着季。
季神情平静,似早有预备,又似无话可说。母亲问他是何事。历叔道:“嫂子,季儿许是脸皮薄。便由我来说吧。”
于是他将从序那里所听来之语一一道来。“此次他们二人过去西岸这些时日,狼狄族长听闻季儿至今没有妻儿在身边,便起意想将他小女儿嫁过来。”
母亲不意竟是此事。她心中不由一喜,旋即又想到了还在婼支的芸,道:“可是季儿已经成婚。芸和壮儿如今虽不在身边,毕竟是季的妻儿。如今他们留守婼支,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季若在这边再娶,只怕说不过去……”
历叔道:“话是如此说。可他们夫妻二人分别已这么多年。我在您面前说句糟心的话:还不知何年能回到伏牛山,难道叫季儿就这么干耗着?你年纪也大了,日日给他洗衣做饭,还能做几年?我看这孩子这几年只顾埋头做事,愈加沉默寡言,如此下去不会长久之计啊。”
历一番言语,说中了厚的心事。她半是担忧,半是探究地看了季一眼。一直未做声的季开口道:“叔,我不想再娶。壮儿自出生到如今,我未尽过半点父亲责任。芸如今守在娘家,独自带着他,我若再娶,对不住他们母子。”
“胡闹!”历叔道,“凡事都讲究个从权计议。若非族中生变,谁也不会做此打算。这么几年了,你们两地分隔,确实是对不住她。可你总还要想想你母亲。你日日孤身一人,独来独往,你母亲看到了心里如何安心?你日日在外奔忙,你妹妹每日都在学习,可有想过你母亲一人守着这家的孤寂?再有,我们在此地处境,你心中都了然;此番与狼狄联姻的好处,也不必我多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婼□□里,有朝一日若回到故土,我亲自去给他们赔罪!”
说罢,历叔起身离开。母子俩送出门外。转身回家时,母亲道:“这件事你怎的回来一句未与我提?”季道:“我不愿。当场也拒绝了,故而未提。”
“那怎的今日你叔又过来说起此事?”母亲问。
季没有说话,狼狄族长提起此事时,他当场便婉拒了。当时狼狄族长隐有不悦,谁知后来槐麋送他们回来时竟又重提。
“那女子可是长得不好看?”母亲问。
季面前闪过那女子的面容:极精神的一个人,长圆脸,下巴微收,圆眼,长眼睫,皮肤虽不白,却红润有光泽。“挺好看的。”季道。
母亲有些疑惑,见季不想多谈,也只能闭口。她在家中坐了坐,想来想去,出门去了序家。
序正在家中逗孩子玩。见到她过来,口里喊着“婶子”,让进了家。序家中老父老母俱在,头发都已花白。家里孩子三个,大的已经有七八岁了。听闻厚过来,老两口过来陪说话。三个孩子在堂上跑来跑去,序的妻子要把孩子带下去,被母亲止住了,让他们就这么玩。
“你们家里热闹,我也过来沾沾这份热乎劲儿。”母亲笑着说。说着她搂过最大的一个,摩了摩他的头顶,又摸了摸孩子的脸蛋,叹道:“这孩子说来是与我壮儿一般大吧?”
“他比壮儿大两岁呢。我成婚比季早两年。”序道。
母亲这才想起当年季和序等四人一同去婼支相看,第二年春天序便娶了亲,而季又过了两年才娶的芸。她道:“是了,是这样。”她向序的父母道:“你们有福,孙辈围绕,家中多么热闹。”
序的母亲笑道:“你难道没有福?算上肚子里的,再算上壮儿,也有五六个了!”
母亲摇了摇头,想起正事,向序道:“今日早上你历叔过来家里,说起狼狄族长想要嫁女的事情。季回来一句话没有,我问他也不肯多说。序儿,你们两个一起,在西岸究竟是何情形,和我说一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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