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要留下那女人的命?”族老径直问道。
“是。”系简短回道。
“男人之所以为男人,是为了打猎种地养家;女人之所以为女人,是为了生孩子养孩子操持家。这个责任是上天注定的。既然天都定了,我们如何能打断?她两个孩子还这么小,她得负责养大;她公婆已年老,她该赡养。这是她的责任。死,容易得很,一死百了,可难的是她家那些活下来的人。”
系顿了一下,又道:“死易生难,世间皆如此。”最后这一句他说得很轻微,意义不明。
几人陷入了沉默。季原本一直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默默听着,听到此他不禁抬头看了父亲一眼。这几日他一直心情沉重。如母亲所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可是一想到那女人当时绝望的哭泣,想到那两个孩子的可怜瘦弱,他心里又觉得难受。如今听父亲的意思,难道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还没理出个头绪,族老已慢慢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按理说,那女人该杀该放,与我也不相干;你是一族之长,你想好了的事情,只要那亡人家里能同意,我们便不该多说什么。可这件事情,我还是要多说一句。”
“你老说。”
“这件事情,往小了说,不过是一家的女人杀了她男人。这家人不幸,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可这家里,上有老,下有两个嗷嗷待哺地孩子要养活,所以这女人该不该偿命,成了一个难事。让她偿了命,等于间接杀了他们家剩下四口人,你这意思我也明白,可我还要说说我的想法。”族老喘了口粗气。
他年纪大了,说话时总容易喘不上来气。
“这个事,说是他一家的事情。可除了他这一家,咱们尼能还有这么多户人家,家家户户有男有女。这个,你有没有想过?”他看着系,他的双眼已经昏黄模糊,可仍叫系面容一肃。
“你痛惜了一家,却未顾及我尼能这么多家户。过日子,哪家不艰难?若家家都如此,过不下去便动手杀人,家家都情有可悯。那时又该怎么办?这就是我要说的。”
一阵风从门口灌了进来,又在厚打开后门时呼呼而去,带来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此时夕阳将要西垂,屋里的光线正变得暗淡。族老年纪已经很大了,人一老,与环境的分隔就不再那么分明。他身体的一半好似已经融入了这暗淡中,只余下一半的影子。
母亲放下水罐,又无声地走了出去,关上了后面通往厨房的门。季倒了一杯水喝了下去,水很冷,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
系没有说话。族老也没有多说,起身走了。只在临走前,说了一句:“不论怎么决定,这个事情都不宜再拖了。”
历和诸也都告辞了。季没动,看着父亲的脸。父亲面色黧黑,那是常年太阳下熬晒的结果。他的脊背从来都挺得笔直,可这几年的田间劳动竟然也让他的肩背有了轻微的弯曲,让他坐在这里,都不由自主地微微弓着背。季忽然有些不敢多看,他起身走了出去。
当日,父亲去了那亡人家中,夜深才回。那天夜里季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外面有火光和说话声。他左右翻侧,却始终无法安心入睡。终于他爬起来走了出去。堂屋里昏暗沉沉,只有火坑里燃着低低的火。夜里的风游离不定,让火也安定不下来,摇动着墙上投射的两个巨大的影子。
那是他的父亲和母亲。
季并未彻底清醒,眯缝着眼睛看不清楚,混沌问道:“你们怎么还不睡?”仿佛一瞬,又仿佛过了很久,母亲走近他,将他领到睡塌上,说我们就睡了,你先睡吧。塌上两个弟弟睡得左横右竖。季躺下来,母亲把布套盖在兄弟三个身上,然后伸手拍着季,仿佛他还是个不满三岁的小孩子。在这规律的哄拍中,季模糊问:“阿姆,你和父亲说什么呢?”“没说什么,睡吧。”然后季就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中。
之后两日家里的气氛有些沉闷。父亲和母亲很少说话,虽然平日他们也很少当着他们兄弟几个说笑,但是这两天仍然明显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同。
下午,他从外面回来。两个弟弟在家前面追跑,母亲正抱着妹妹收衣服。他进了屋,在家里转了一圈,然后在屋后看到了父亲。父亲正仰头看着天空中的流云。他看着父亲的背影,忽然一种想要和父亲站在一起的情绪蓬勃而起。他走向父亲,开口喊了一声。
父亲转头看到他,脸上带了一点点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仿佛他还是个孩子。季感受着头顶的摩擦,问道:“父亲,你很为难吗?”
父亲有些诧异,他脸上那点很小的笑消失得无影无踪。父亲的脸色变化得如此明显,季应该感到害怕。他心里确实有些忐忑,但他没有躲开,反而更加靠近父亲。他仰头看着父亲,想起母亲说的“杀人偿命”,又道:“那个女人,她杀了人就该偿命。”
“小孩子,不要妄言生死!”父亲当即喝道。
父亲的语气里有些生气。他将手放下,再次背在身后。此时流云的颜色不再是绯红色,而成了灰色,暗淡了天空,也暗淡了季眼里原本的明亮光芒。
三日之后,族中终于开始公开审问那女人。这日日头高升,地面晒得又干又热,虽还未到正午,但光地下已很难站得住人。可此时,全村几乎所有人皆围在广场上形成一个大圆。大圆的中间,歪倒着那见了血的一家人。
不知是日头太晒还是仇恨或血泪已逐渐流干,三人都没有言语,皆是奄奄一息的样子。背对着系家里那一边方向的人群忽然散开,又忽然合起。族长,巫,和族老出现在了圈内。见他们出现,原本嗡嗡的声音立即消失了,都将眼睛瞧了过去。
系站在三人面前。那女人自不必说,完全没了人色。就是两个老的,也苍老得不成样子。两个孩子被他们舅舅拢在身边,无意识的半张着嘴唇,呆呆着望着他们的母亲。
忽然天色暗了一下,原来是不知哪里来的一块厚云遮住了太阳。巫抬头看了许久,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没有过多言语,系直接开始审讯。他先向那女人再次确认是否承认是她杀了她丈夫。那女人没有动静。系又问了一次。那女人张了张嘴,季甚至感觉到她嘴唇上的皮肤在裂开。她虚弱地点点头,没有说出一字。
系顿了一下,道:“杀人偿命。你既承认杀了人,你这条命便要赔出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系的话说完许久之后,那女人才有了一点动作。她尽力仰起头,耷拉的眼皮奋力睁开,张嘴哑声慢慢道:“我没什么要说的。只想求族里一件事情,把我的两个孩子送回婼支,交给我阿姆和我哥哥。如此,就算我到了九泉之下,也感念族长和族里的恩德。”她说得极艰难,裂开的嘴唇上血一丝丝流了下来。不少心软的人转过了头,不忍看她如此模样。
那个大孩子“呜”地一声哭了出来,小的也跟着哭起来。
系看着她,他心中不忍,但他没有转移目光,他慢慢地道了声“好。”
随着这一声好,两个孩子大哭起来。那女人凄惨笑了笑,挣扎着朝族里磕了个头,然后笑着看两个孩子,她的嘴张了又合,似乎在轻声哄着两个孩子。那两老夫妻也听到了族长的那一声“好”,然而他们没有任何反应。他们跌坐在地上,没有任何反应。
当日下午,两个孩子的舅舅便领着两个孩子,并从婼支带过来的两个族人一同抬着自己妹妹的尸体返回了婼支。他们走的时候历送出了村口。第二日,那被杀死的人埋入了土。当年冬天,一个大雪夜之后,老两口被发现冻死在了家中。
一个家,就这样被大雪淹没。
雪化之后一切很快恢复了平静。等新一年的春天冒出第一抹绿色,那些唏嘘和慨叹都随风化去。只有季知道,这件事在父亲心上,在他家中投下的涟漪,波及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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