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既成,中午吃过饭后即开始返程。任务完成,出山的一路上姜寨诸人面色轻松,羌族众人却人人沉默。除羽昆外,羌族子弟几乎人人亲眼目睹了生殉的场景。有人当时不觉有异,可之后脑中却时时回忆起来。每回忆一次,那种阴冷之感便重一分,以至于这一路连饭食也用得少。
这日近中午时分,山口就在前面一段山路之后,众人心中都轻松起来。看看时间,觉得充裕。姜寨人便张罗做饭。一时饭得,姜寨人来请羽昆他们吃饭。羌族子弟端着碗,却还是不怎么吃得下。
一个白袍问他们这是怎么了,另一白袍笑道:“子弟们这是让那天的生殉给吓到了。”
一旁的黑甲听到,不禁面带几分嘲意地笑起来。羌族子弟们大多二十出头,正是年轻不容别人看轻的时候。其中一个子弟便直接道:“那些殉人,也是活生生一个人,贵族就这么活埋,未免太过残忍。”
一名白袍笑道:“如此你却想岔了。虽然都是人,却有内外之分,他我之别。族别不同,道德便不同;道德不同,则行事标准不同。行事标准不同,则可视同你我一样的人吗?”
说话的子弟不太明白这白袍的话,却坚持道:“不论怎么说,他们始终也是人。牲畜尚且哀伤其类,人竟连畜生也不如吗?”
这话说得有些重。姜寨人听了,面上均露不豫之色。白袍心中不高兴,面上却带着一抹笑,问道:“这位子弟,不知你,或你家中,可在族内任事?”
子弟年轻的脸不受控制地有些热起来,他大概猜到了他是什么意思,却仍耿直道:“尚未曾。”他家与现任族长算来也有亲缘,不过已隔得较远。此次能随羽昆和子昆出行,也是他家中多番走动才得以成。
“原来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了。”白袍人微微一笑,开始吃饭,不再瞧这子弟一眼。
他不说,意思却让人看得明白,姜寨黑甲面上的嘲弄之色更加明显。这子弟面色发红,又恼怒又尴尬。
羽昆和子昆虽在吃饭,刚才这番争论却一字不落地入了耳中。羽昆看了一眼白袍道:“牧者之言倒有些意思。只是为何行事标准不同,便不能视为同类?”
白袍听她问,放下手中的碗,起身向羽昆行了一礼,恭敬道:“刚刚只是与子弟玩笑讨论,二公主莫在意。”
羽昆道:“我只是不太明白刚刚这番话的意思,想请你解说一二。”
白袍看了姜珺一眼,姜珺微点了点头。白袍于是道:“如此,小人便大胆一论。若从根本上论起来,人当然都是一样的。都一样有手脚,有脑袋,能走,能说话,能吃饭,会穿衣,如此来说,人确实都是一样的。可除了这些,人还有区分。譬如,走出去,会说我是哪族的人。是哪族的人,便遵守哪一族的习俗和道德。族不同,人便也因此不同。前日生殉的那些人,他们是东边的夷族人,在我族边境抢夺土地,被我族打败俘虏。他们虽然是人,可更是与我族不同的人。野兽尚且知道维护地盘,哪怕是同类相占,也要拼得你死我活才肯罢休,何况是人?
人为异族,则所信奉,所追求的必然与我族相异。他们欲往西,扩展土地,我们何其能让?他们之**不止,我们之反抗亦不会止。你来我往,争斗亦不止,流血亦不止,何时才是尽头?因此面对如此冥顽之族,必行雷霆之手段。人殉并非我族目的,只是震慑东夷的手段。刚才我问这位子弟可有任事,非为羞辱,只是不再其位,便难以理解这些手段背后的用意。若有得罪处,还请二公主,小公子和众子弟见谅。”这牧官一番话,道理清楚冷酷,语气态度却又极柔软。
羽昆听他说完,道:“你这番话,我虽不赞同,却也自有两分道理。不过,”她话音一转,“你这番话里意思,细分辨起来,倒似从凤凰台之学而出,且我看你们的衣冠,也与凤凰台类似。你可是曾在凤凰台学习?哪一年学成毕业的?”
这白袍看了姜珺一眼,面露两分踌躇道:“小人并非师从凤凰台…….”
这时,姜珺开口道:“凤凰台之学精妙高超,招收门槛却高,寻常人等不易进学。为惠泽我族子弟,在与老师商议后,由大母倡导,之前学成毕业的凤凰台学子另立学台,一应教授及考核等皆参考凤凰台。故而,他们的衣冠类于凤凰台所出。”
羽昆却仍有不解:何以她不知道另立学台之事?
姜珺又道:“另立学台之事也不过是这两三年的事情。虽招收门槛不似凤凰台那般高,却也不易学成毕业。故而他们还少有任事。”
这时那白袍再次起身,躬身作礼,口里道:“小子才疏学浅,大胆卖弄,让二公主和小公子见笑了。”
适才被嘲笑的子弟此时面上也露出嘲笑之意来。这白袍看在眼中,面色却不变,姿态亦无半点尴尬扭捏,端地称得上大方。
吃过饭,一行人收拾收拾继续往山口走。下午时分,便走出了山口。出了山口,羽昆瞥见西边那棵大树,想起了尼能,便提出让姜珺他们先行到阳地,她和子昆去尼能看看。
姜珺道他也一起去:“当时将尼能族长二子扣留在我族内日久,此事说来我们有几分过分之处。既然到此了,我便也一同过去看看。”
当即三人各抽调两人跟随,余者皆原地等候,等他们回来再一起走。
一行人沿着清河往尼能走。山势蜿蜒,此时已属早秋,远望山峦,山色开始变得苍翠。他们一边走,一边眺望四周景色。
走了将近半日,羽昆心中忽然感觉奇怪。她记得他们目前所在已是到了尼能村寨外围,旁边的清河两岸也早已开辟了农田,可是为何岸上田地荒草丛生,一个人影也无,难道是荒废了?
子昆问她怎么了,她没有说话,只是加紧步伐往前走,忽然她猛地停下脚步,心中生起一股寒意。
此时他们站在尼能村落壕沟外面,从这里看去,可以很清楚的明白,眼前的尼能村成了个死村。房屋犹在,却没有了生活在里面的人。这个村子无人居住应该已经很久了。经过一个夏天的太阳和雨水,屋角路边,那些没踩严实的地方野草已长了出来,村子里到处满是粘连的灰尘。
羽昆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子昆奇道:“这村里的人呢?我上次来,还满村子小孩跑来跑去。”
姜珺他们走在最后,这时才跟上来。羽昆慢慢转身看着他。姜珺莫名所以,看着村子,又看了看羽昆。羽昆强压下心中震惊,走过了壕沟。然热越往里走,便越确定这村子里没有人。
村落里,家家户户门窗关闭严实,随意推开一扇门,里面都是浓重的尘土味道。这是久无人居住的味道。一扇门如此,两扇门如此,羽昆他们差不多走遍了整个村子,每扇门内都是如此。甚至连尼能族长系的家中也是如此。
村落里遍布着寒意和一种格外的静谧。屋子都是好的,甚至有的家中生活器皿都摆得好好的,可就是不见人,人仿佛凭空消失。他们去了哪里?
羽昆站在尼能族长家前的平地上,左右张望,仿佛在期待某个转角处,某扇门后,能出现一个人的影子,一个孩子的嬉笑声。可是都没有,风从山坡上滚下来,从每座屋子的屋顶上吹过,吹向远方。
羽昆想起季说他要赶回来看弟弟象,他见到了吗?还是他看到的也是眼前这般情形,这空无一人的景象?
子昆看他二姐神色不对,喊了她一声。羽昆抬头,见姜珺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她忽然笑起来,径直向姜珺问道:“姜侍卫长,这尼能人都去了哪里?”
姜珺没说话。子昆很奇怪。羽昆又问了一遍。姜珺终于开口道:“我也是刚刚看到这一幕,又如何知道尼能人去了哪里?”
“他们不是被你们带走了吗?还是说,全部被你们杀了?”羽昆一字一顿,直直看着姜珺问道。
子昆很惊讶,不明白二姐为何有此一问。当初他和姜珺一起将那个尼能象送了回来,休息一晚后便一起返回了。当时尼能族上下待他们极为客气,姜珺也表达了对长时间扣留象的歉意。怎地如今他二姐问到了姜珺头上?
姜珺听羽昆如此问,一双眼睛顿时如寒星闪烁。他嘴角扯出一个幅度,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道:“二公主,此言何意?”
“他们,到底在哪里?”羽昆冷冷质问道。
“我如何得知?我与二公主一样,也是刚刚才到达此地。二公主这一问,从何而来?”姜珺不紧不慢道。
羽昆知道姜珺必不肯承认。她正要脱口而出,指出姜寨在大桐山中虏获人力,开山挖石的事情,可她忽然冷静下来,将那句质问生生咽在了口里。
姜珺敏锐地察觉了羽昆瞬间情绪的转换。他向前一步,盯着羽昆,追问道:“二公主刚才那一问,到底从何而来?”
羽昆心念急转,她所依据判断的,是姜寨在大桐山所为,她怀疑尼能全族上下被姜寨掳走进了山。可大桐山之事,不能这么直接说出来,不然姜寨必然猜到她们的打探。
她心中盘桓着各种念头,姜珺却步步紧逼,他又上前一步,此时他们二人之间,所隔不过一掌。他放低声音,仿佛就在羽昆耳边,道:“二公主,你想到了什么?”
子昆正要隔开姜珺,羽昆已开口道:“我想到了什么姜侍卫长真不知道吗?”姜珺逼近面前,可她一步未退,双眼直视,秀目如冰,直看入姜珺的眼中。
姜珺微微一笑,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轻声道:“还请二公主赐教。”
羽昆怒极反笑,咬着牙道:“尼能的象当初与我们一同进山,最终却只有他一人逃出了山。你们把他从尼能人手中带走,后来虽又送了回来,可是姜环已然死在了山中。你,你家中,真的就这么轻易放过了他吗?”
姜珺闻言,想了想,道:“因此,二公主以为我心中不忿,一心要为姜环报仇,故而杀了尼能全族?”
羽昆一声冷哼,没有说话,可是意思却很明确。
姜珺笑了,道:“如此看来,我姜珺,在二公主心中,乃是这么个残暴不仁的形象。”他笑了两声,却又低声道:“我并没有动手伤害尼能族任何一个人。对我未曾做过的事情,我绝不承认,还请二公主收回对我的指责。再有,”
他低下头,在羽昆耳边道:“二公主,你真是为尼能上下担心吗?还是为着那个叫季的人担心?你可别忘了,你身后的伏牛山里,我弟弟还躺在里面。”
这两句话他说得声音极低。羽昆闻言一笑,转头看着他,道:“多谢侍卫长提醒。”
姜珺神色冷峻,一双眼睛看着羽昆,慢慢后退,又退回到刚才三步远的位置。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尼能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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