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寨的月历一月一授。循着姜人的天时,尼能人开垦,播种,耕种,收割。在秋季到来之时,尼能人浩浩荡荡,扛着九斗粮食,前往丹城交粮。
交粮队伍出发的那日早上,历站在村口,看蜿蜒人影慢慢消失。他的身后,尼能村落的四周,是一片广袤的收割之后的田地。
田地之上,金风浩荡。
秋收之后,是短暂的轻松。然而随着秋风越来越凛冽,要开始预备寒衣了。尼能家家户户,从早到晚响起了织布之声。这织布之声在尼能人交完姜人索要的四匹布之后有过短暂的停歇。如今寒意渐起,织布之声又响了起来。只是如今是为全家老小织布,虽累,却并不觉得辛苦。
女人织布,不论大小孩子便在村外收集茅草,捡拾柴火。男人们则在族中安排之下,检修房屋,修整道路和壕沟,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冬季。
气温一日日低下来。尼能上下手脚不停,日夜与气温赛跑。终于,他们跑赢了一步。当全族上下男女老少都穿上了厚的新制冬衣后一天,早上起来,推开门,恍然见门外厚厚一层积雪。原来,昨夜第一场大雪静悄悄落下来了。
孩子们很惊讶,冲进了雪地里。家中大人站在门口,边骂边笑。
历坐在家中,听着门外孩子们响亮的玩笑声,露出一抹笑来。这是一场好雪,一场迥异于去年的好雪。
黑暗夜色一层层压下来。村落里,稀疏的火光一点点熄灭了,最终,整个村落随着人的梦魇,一起完全的陷入到了黑暗之中。
风呼啸着刮过,此刻,它终于没有了阻挡。它裹着寒气,如海水一般翻滚冲荡。
远处,矗立在尼能田地之外的姜寨营盘漆黑一片。更远处,已经结冰的大河上,丝丝寒气从冰面蒸腾而上。
就在这寒冷寂静中,一阵像雷声一般的声音沉沉传了过来,一声接一声,不曾断绝。这不断涌过来的声音终于叫醒了辗转难安,刚刚入睡的象。
他迷迷糊糊,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声音。是雷声?可是冬天里怎么会有雷声?象断断续续地想着,不知多久,他忽然清醒过来,这时他终于听出了异样:这不是雷声!
窗户下,火盆里的木柴早已燃尽,只余灰烬。室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那“咚咚”声一声接一声,仿佛敲在他的心头,一声比一声快,黑夜里,听来让人心慌。
象推醒了大哥。季醒过来时还有些懵懂,接着马上完全清醒起来。他叫醒了类。三人摸索着穿好衣服,季嘱咐类去叫醒母亲,守在家里不要离开。他和象二人拿着长矛,一起出门朝历叔家跑去。
走出家门,“咚咚”之声更加明显。可是四下一片黑暗,根本无从分辨这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他们二人凭着记忆在村中穿梭。
村中已有三四户人家漏出了光,想来也是听到了声音。到历叔家门前。季上前拍门,忽然旁边有人问是季吗?原来序也听到了声音,跑了过来。
他们又拍门又喊门,终于将历叔喊了起来。历叔当机立断,吩咐道:“你们分别去各家拍门,叫各家的男人都拿好长矛,一起到村口集合。”然后他带着季一起往村外而去。
村外更是一片漆黑,让人生畏。他们凝神静听,确认声音好似从姜寨黑甲营盘那里发出来。季再仔细听,风里仿佛隐约有喊叫声。此刻,村内人员已全部集合在村口。
历和季返回去,迅速分配了人员:共计青壮年一百五十人,一百人留下由易和序带领守住村口和内外连接处。另五十人提上长矛,随历,季一起往姜寨营盘去打探情况。
当下分配已定,定好联络人员,没有燃火把,不敢燃火把,历和季领着五十人,疾步向西北方向而去。他们踏过田地,踩过草桩,心脏砰砰直跳。
到了野外,那咚咚声有如实质,笼天罩地,砸在每个人的身上。终于,历轻轻道了声“止”,一直前行的五十个尼能人如风中一直倒伏的芦苇,令出如风去,他们瞬间停下脚步,如回正的芦苇,不再摆动一毫。
他们的前方可见一片火光。那是姜寨黑甲的营盘。
营盘围墙内,风往火光处猛灌,将火光和灰烬从院墙之内挤压出来。四角高台之上,每一角站着五人,人人手持弓箭,借着火光向门口处瞄射。
营盘大门向南而开,此时高大木门大开,门口处站着三排黑甲,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一大群高声怪叫喝骂的异族之人,足有两三百人之多,不断从外向门内冲击。
门口三排黑甲之中,首排黑甲手持长棍,将异族之人格挡扫开;第二排手持弓箭,将人射杀;第三排站在门内,手中短棍,顶端装有石斧,将突破了前两排防线的敌人进行砍杀。
风带来喝骂,惨叫和怒吼声,这些声音大多由一次又一次冲击不成的异族人发出。姜寨黑甲,从头到尾,除了营盘院内发出的“咚咚”鼓声,没有发出丝毫杂音。
这是尼能人首次近距离观察到姜寨黑甲的战斗力,他们的训练有素,冷静凶狠让人不寒而栗。
异族之人凭着盛气一次又一次冲击不成,不断有人绕着营盘四周跑动,试图寻找其他突破口。四角高台上的弓箭手一直紧盯着这些人,稍微暴露,便一箭射下。几箭之后,这些异族之人学会了贴着墙壁而行。
尼能众人不知眼前这一幕到底是何事。看了一时,季看着那些如蜂似蚁般杂乱无章的异族人,悄声向历叔道:“如此下去,这些人只怕连门都进不去,大半要折在门口了。”
这些异族之人显然也意识到了己方的不利。于是在这些人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啸叫,所有人忽然停止进攻营盘入口,分作两边,绕着营盘大门两边围墙逃走了。
高台之上的箭镞如流星,追着这些人迅疾而去。门口忽然空了出来,只留下一地倒毙之人。尼能人正奇怪,不知道这异族之人闹这么一出,损失了这么些人到底是为何,就见大门内姜寨黑甲鱼贯而出,追击而去。
历默数人数,营盘之内,半数黑甲尽皆而出。前方黑暗中,传来木棍扑打在人身上的沉闷之声以及惨叫声。这些异族之人逃跑的方向,正是位于尼能村落北面的涂人村落和摄山人村落。
历率领尼能人正要追过去,岂知那些异族之人为摆脱身后黑甲的追击,忽然转向。
随着尖利的啸叫声,尼能人赫然发现这些异族人竟然径直朝他们村落所在方向扑来!
尼能众人心中皆一惊,万想不到情况竟然会如此变化。眼看这异族人就要冲到眼前,历咬牙吩咐人速去通知族内此情况,联络人应声而去。
然后他大吼一声,五十个尼能人手提长棍,迎头冲了上去。他们要给联络人争取报信的时间,他们要给身后的族人以准备时间,所以他们不得不咬牙冲了上去。
正蒙头乱冲的异族人显然没有料到前方还有伏兵,大吃一惊,感觉如入包围之中,当即四散,朝着夜色更浓之处逃去。
不能让一个异族之人摸到村落!尼能人也随之分开追逐,要将这些异族之人拦下。
黑暗中一番追逐,众人发现脚下已踩到了田地之上。
黑夜中,传来棍子扑落的风声以及人的呼痛声。天空之上,黑云如流水般飞快划过。地面上,人在雪地上拼命奔跑。
季的喉咙中已有丝丝甜意,他的耳朵双颊被寒风刮得生疼,溅起的雪沫劈头盖脸落在他的身上,几乎迷住了他的眼睛。
他的前方,一个卖命奔逃的异族人慌不择路。季追在后面,不论他怎么用力加快步伐,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仍然没有拉近的可能。忽然,这异族之人蓦地停下脚步,手里握着木棍,一脸狰狞地看着季!
季来不及停下自己的脚步,顷刻间已扑到了这异族之人的面前。异族之人抡着木棍朝季的脑袋挥过来,季下意识蹲身一矮,双手持棍挡住敌人之棍。异族之人还在用力格开季的棍子,忽然季将手中木棍一松,然后整个人朝敌人扑去。他将这异族之人冲得往地上一倒。
异族之人倒地,也顺势扔掉了手中的棍子,然后他一手抱住季,腰部同时用力,眨眼间上下颠倒,他将季压在了下面,同时一手成拳,不管不顾的连续挥击。
几拳之后,季的嘴角,鼻孔尽皆流血不止,眼前黑星直冒,头脑中几乎空白。疼痛之中,季咬牙,浑身用力,终于将这人从身上甩落,然后奋力隔开敌人的双手,双手直向敌人的脖颈而去。厮打中,他终于够到,于是两只手狠狠握了上去,死死掐住了这异族之人的脖子。
异族之人扭动身体,拼命挣扎。他两手两脚并用,终于将季一脚蹬开,然后他一边咳嗽一边要逃走,季却又从后扑了上来,他死命抱住这异族之人的双腿,趁着压实的雪,将他往下一拉,然后双膝压在这人的脊背上,两只手抱住他的头,两只手反向一扭,只听得轻微的“咔嚓”一声,这人再没有了动作。
季喘着起松开了手,翻身坐到地上。他用手背擦去脸上的血迹。远远近近,族人和这些异族之人都厮打在一起,但是更多的异族之人已四散跑远,更有朝村落而去。季咬着牙踉跄的站了起来。不知何时,天上乌云终于散尽,一轮明月光辉洒落人间。
季赫然发现,不知何时原本追击这些异族之人的姜寨黑甲居然全部站在田地边缘,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只目视他们的缠斗。这个发现叫季震惊又不解,但来不及细想,他捡起长矛,朝地上一对对扭打在一起的人跑去。他分开人,将敌人一棍子敲死。他不断奔跑,大声呼喊“追,追!”然后他领着救起的人焦急的朝村落跑去。
异族之人受惊而四散分开的时候,象如其他人一样,下意识地就围追拦截了上去。
这些异族之人人数既众,纵使逃散,叫追击的人一时也咬不定对象。象飞快地朝前跑,他甩下一个又一个人,追了一段,终于找准了一个人。
他咬牙死命跟在这人后面,这人叫他追得心慌,索性停下脚步转过身,龇牙咧嘴的朝象扑过来。眨眼就到了象的眼前。
慌乱之下,象没有多想,他转身就逃。脚下雪地真厚,仿佛比刚才还要厚。象奋力在雪地里跋涉,只觉得自己速度怎么这么慢?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心中的恐惧越来越甚。耳中听得背后传来棍子在半空中呼啸的声响,腿一软,顺势往下倒,又连向右边打了几个滚。
雪沾满了他全身,甚至落进他的衣服缝隙里,瞬间就化为水,贴着他的皮肤往下滑,留下冰冷地叫人直打寒颤的触感。他让这触感刺激,心中害怕到极点,几滚之后,不待喘息就爬了起来,他抖着手抹开脸上的雪,才发现身后追他的那人早已跑远。
他站起来,忽然看到了那些矗立在田地边缘的姜寨黑甲。他们一动不动,冷漠的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这种冷漠感象太熟悉了。他曾经日日夜夜独自面对着这种冷漠感和压迫感。在深夜的噩梦里,这些姜寨黑甲变成了弥天漫地的一张张巨大的面无表情的脸,他们看着他,冷漠的看着他,没有表情,没有话语,看着他颤抖,尖叫,乞求,卑微。他们的眼神无处不在,却对他没有丝毫怜悯……
这熟悉的一幕,这仿佛时空错置般熟悉的一幕,让象呆住了。半空中仿佛来了一道闪电,它击中了象,象的身体内部开始灼灼燃烧,他无法动弹。
地上,是白的雪。天上,是黑的天,他的四周,是一个又一个姜寨黑甲。
他站在天地为牢的囚房里,接受着这些姜寨黑甲的审视和窥探。周围的一切已经不存在,只有他一个人。这彻骨寒冷中,只有他一个人在恐惧中燃烧。
他没有听到,或者他忽略了,身后不知何处传来的一声棍子的呼啸声。这呼啸声朝他扑来,最终落在他身上,他随声而倒。他面朝下而倒,雪埋住了他的脸,他一动不动。他一动不动,让袭击他的人以为他已死了。
他多希望自己这一刻死了;他多希望自己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刻死去;他多希望,自己在那无数绝望的黑夜里,死去。
可他知道自己没死,他还死不了。脸下的雪冰凉刺骨。他耐不住这冰冷,不得不爬了起来。爬起来,那些姜寨黑甲的目光又如影而至。身下,是冰冷的雪;头顶,是冰冷的目光。
他分不清究竟哪一种更冷。这真是一个可笑的困境。而他陷在这困境里,无法动弹。
不远处,传来一声声呼喊。这声音急促而尖利,已经变形,但是象听得出来,这是大哥的声音。大哥的声音越来越远,周围的厮打嚎叫声越来越稀少遥远,只留下象,困坐在原地,几乎要燃烧殆尽。
慢慢的,他伸手捂住脸,他蜷缩成一团,最终,他发出喊叫。在姜寨黑甲的讥笑目光下,他发出喊叫,一声接一声。他叫着,他大声叫着,他捡起他的长矛,疯一般的挥舞,可是不论他怎么挥舞,他都脱不开这个囚牢。
姜寨黑甲看着远处这个拿着长矛朝空气挥舞的尼能人。他们当然知道他可能是让恐惧给吓破了胆。他们觉得好笑。远处,人已渐渐跑远,领队一声令下,于是他们列队转身离开。
姜寨黑甲离开了,澄净无云的夜空上,只有一轮明月。明月照人。它真是慈悲,它不替人感到羞耻,它尽力的照亮,让在深夜发疯的人,有机会看一看自己。
地上的雪凌乱脏污,象终于舞累了。他低头喘气,满脸都是冰凉。看着脚下一片泥泞污浊,他走了两步,走到了干净的整雪上。雪反射着月光,上下莹莹一片,雪地上出现了两个深深的脚印,这是他的脚印。象低头看着,久久地看着,然后他慢慢捡起自己的长矛,一步一步朝村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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