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七年夏,我大学毕业。同年十月中,谈阿奶车祸去世。
这个世界是偶然和必然的结合。
人们谈论起生老病死都说是常事,但意外这个词总不让人能轻易接受。
至少我知道这事的时候,愣了很久。
谈青书什么也没说,他一如既往的缄默,侧脸依然沉静,甚至称得上冷硬。
我没忍住,握住他的手。
那一刻,突然就想起好多年前的除夕夜。我敲响他的房门,逼仄窄小的出租屋,他孑然一身,清清冷冷。
我说不上来的难过。
我告诉他,谈青书,是个人都有感情。不管是爱还是恨。
他一言不发。
我叹口气,转而轻轻拥住他。
屋子里静谧得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
“方程。”良久,他嗓音低沉沙哑,闷在我怀里,一字一句:“生死有命。”
对,生死有命。
他缓缓开口,分不清什么情绪,“我去看一眼。”
-
自从谈佳铭离开,谈阿奶就开始来修车铺。谈青书不会和她多说话,也不撵她走。
于是她总提着水果零食,自己一个人坐在门口。她望着街道,望着某个没有确定的点,一坐就是半天。
有一天,我看着她。
阳光安静落在地上,也落在她身上,风吹过她布满沟壑的脸庞。斑白的鬓发,泛着银光。
她不再年轻了。
她发现我的目光,就咧嘴笑笑,说方程,你是个好孩子,你奶奶有你是她的福气。我也笑。
她继续念叨,你念书好,人懂事,以后有出息。我还是笑。
“我们佳铭……”她忽然眼眶湿润,呢喃着重复:“我们佳铭也是个好孩子。”
我不再笑了。
她是真的老了,说话都喘粗气。
“佳铭……回回来看我都买很多东西,我说不要买,怎么吃得完。他不听,过年的时候提了两只鸡,还买了一条鱼,几块一斤的粑,拿了一大包。”
“那年收谷子,他忙前忙后,村上谁看了不说他勤快?”
“他老子爹嘴巴笨,人也木,佳铭不会,他是个好孩子,他多乖啊。”
谈佳铭的离世是一根刺,报应这个词,深深将这根刺钉入她心里。
她不明白。
怎么会有报应。
她到底做过什么坏事?
然后她终于想起来了,她有个孙子,叫谈青书。总是被打骂,没有爸,没有妈,没有一个真正的家。
报应——
这个要强大半辈子的老年人几乎手足无措,终是落下泪来:“当年志刚说买孩子我就不同意,不是亲生的,谁传宗接代不要亲生的?”
这话简直恶毒。
我别开脸,庆幸谈青书出去接单修车了,否则这些话无论如何不能进到他耳朵里。
可有些事,她不说,就会永远尘封下去。
“素珍不能生,你说她不能生,一个女人不能生……”
她双目落不到实处,枯树一样看不出点点生机:“不能生……”
“志刚怎么能没有孩子?吃了那么多药,怎么也没有!”
“怎么能没有啊?”
她看着我,仿佛在寻求我的认同。她嘶哑着问,“你要是养个不是自己的孩子,你就能保证他跟你一条心?他身上流的都不是你的血!”
我深呼吸,克制着自己。
“志刚没有想打她的,他不小心,他打的时候收着力了。他那么疼素珍,结婚几年,他什么时候打过她?不能生他也没想离婚,他对她还不够好?”
“素珍……素珍……素珍就是太傻了。”她的眼泪止不住,“买的孩子哪里有亲生的好,她把他当宝一样!”
“离婚,她反倒还闹着要离婚!要带着孩子自己过!”
我豁然怔住,心神俱震。
其实最开始,谈青书不知道自己是买来的。
谈老二是包工头,挣几个钱,村子里众人也“仰仗”他,没提过这事。甚至于,他打骂谈青书的母亲,他们也闭口不谈。
后来有一年,谈佳铭说漏嘴。
“你就是个买来的杂种。”
于是谈青书第一次打了自己名义上的堂哥。
谈阿奶本就不喜欢他,从那次之后更是厌恶至极。谈老二也不喜欢他,不过一个买来的孩子,凭什么敢打家里人?
在他的心里,就和买了一条狗,一只鸡,一个畜牲一样。
他对血脉并不那么执着。之所以没离婚,是因为素珍听话,随意能打骂而已。他以为,买来的孩子也听话。
他本该听话的。
但是谈青书并不听话。
再后来,他越长越不像谈家人。
故事还是开始了。
一个强硬、暴躁、说一不二的父亲,一个过分柔弱、逆来顺受的母亲。
太阳底下哪有什么新鲜事,这些事早就在村子里传开。他们看热闹,说起谈青书一句就叹息。
后来谈老二变本加厉。
终于在谈青书的母亲提出要离婚时,他杀了她。
然而谈青书不知道这件事。
没有人知道,他那从没有反抗过的母亲打算离婚,为了他,要拼一拼。
谈阿奶还是说,“志刚没有想杀她的,他不小心……”
“素珍就是太傻了,怎么离婚呢……”
“要不是……”
我听不下去了,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我怒喝着打断她,前所未有的愤怒。
“你们到底要他怎么样!”
“千错万错,是他的错?是他求着你们买他回去,是他求着你们这么对他?”
“你家破人亡,都是报应!”
“报应!!”
她愣住,很久,风又再次吹干她的眼泪,阳光照耀银丝。
“对,报应。”
“都是报应。”
-
我作为现实意义上的外人,没有资格参与进去。追责、赔偿、丧礼,包括一系列后续事情。
谈阿奶的丧礼办得并不算顺遂。
起初因为肇事者和谈家双方在赔偿上僵持不下,谈阿奶的遗体都没办法入土为安。交警听不下去,办公室里茶水缸一磕,让他们走法律程序。
后来谈阿奶的幺女回来了。
她托起瘫软的大哥,站在最前面,将事情解决得顺顺利利。
葬礼上吹锣打鼓,鞭炮鸣响。玩闹的孩童,打牌的大人。持续两天的葬礼,就这么结束了。
仿佛这不是一场葬礼。
然而生老病死,俱是常事。阴差阳错,从未停歇。
我在葬礼结束的时候看见谈阿奶的么女,她不像谈家人。
她漂亮利落,踩着高跟鞋,一身洒脱。她轻声问谈青书,要不要去上海。
谈家已经破得四处漏风,家里没有几个活人。
谈青书却在昏黄光影里看向我。
他说,“不了。”
“我喜欢这里。”
目光温柔,眉眼带笑。
然后谈阿奶的幺女也看过来,她怔了一下,随后也展开笑容。
如今唯一能称作他亲人的,只有这位姑妈。我莫名有些紧张。
她走过来,我严阵以待。
“你是方程?”
我说对。我抿唇,犹豫了一下,努力忽略自己通红发热的脸,叫了一声姑妈。
她笑得更是满意了。
“你俩什么时候想来上海玩,跟我说。”她温和道:“随时欢迎。”
谈青书站到我身边,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说:“一定。”
我放松下来,也说,“一定。”
我们相视一笑,肩并着肩。
二零零七年就快过去。
二零零八年,就要到来。
可是后来,我们没有去到上海。
我们甚至,阴阳相隔。上穷碧落下黄泉,风雨无相见。
迟来的新年快乐呀大家。之前微博上有说这个故事希望在冬天能完结,到底还是过完年了,春天就要来了。
希望新的一年大家身体健康,平平安安,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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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六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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