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更大了。
密集的雨点宛若数亿颗冰冷的子弹疯狂向地面倾泄,砸在屋顶、伞面、水洼里,发出震耳欲聋,永无止境的轰鸣。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狂暴的雨声,以及街对面,那个撑着黑伞静静伫立在暴雨中的,死而复生的红发青年。
“……”
裴渡司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试图挤出一点声音,却只尝到了冰冷的雨水。
他死死地盯着街对面,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近乎实质的惊骇与冰冷刺骨的审视。
“你是谁?”他缓缓开口。
红发青年歪了下头,抬手摩挲着脖颈,似乎对他的问题感到疑惑:“你在说什么啊,阿司,我当然是牧长野啊——”
裴渡司狭长的眼睛凝视着对面的人,刚才那个摸脖子的动作是牧长野的习惯性动作。
……语气也很像。
“对了,你来我家有什么吗?快十二点了,你还进得去学校吗?”牧长野边絮叨着,边朝他走来。
裴渡司盯着那道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影,他的身体依然僵硬,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像一尊静默在暴雨冲刷中等待裁决的石像。
“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牧长野伸手在裴渡司眼前摇了几下,显然对他的走神很不满意。
“你那聪明的大脑可别被雨淋坏了,不然陆老可要找我麻烦。”
裴渡司稍一后仰,偏开脑袋,顺势捏住青年的手腕,指尖按在脉搏上。
指腹传来温热的触感,动脉有节奏地跳动,他手指一收便拢住了一个蓬勃鲜活的生命。
裴渡司火燎般松开了手。
……是活的。
他的太阳穴一突一突的痛,于是闭眼揉了揉,顺便给自己一个冷静思考的时间。
就在这时,对面那栋被爬山虎半掩着的旧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霎时间,暖黄色的灯光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地倾泻而出,瞬间掀翻了沉重的雨幕,将门外的两人骤然暴露在光下。
“你们是在户外洗澡吗?还不快进来!”牧母的声音打断了裴渡司的思绪,也打破了俩人间古怪的气氛。
牧长野哎了一声,一把握住裴渡司的手,十分自然的往家里带,边走边对他妈说:“哪能啊,还不是阿司今天跟吃错药一样站雨里动都不动——”
牧母:“那肯定是工作忙累了啊,你也没点眼力见跟人大眼瞪小眼呢。”
“诶牧女士,你这么说可就太冤枉我了……”
母子俩的聊天一如既往亲昵、自然,话语间流露出一点点的撒娇加上插科打诨,组成了理所当然的关切。
裴渡司的目光从握在手腕上的那只手往前扫,红发青年浸在光中,轮廓被光晕开,只剩中间一片狭窄的阴影,渺小而虚幻。
忽然,裴渡司的视线被一片雪白盖住,他抬手一摸,是毛巾。
他扯着毛巾胡乱在脸上擦了两下。
牧长野的父亲陈长恩端着姜汤从厨房出来:“喝碗姜汤驱驱寒,田田你也是,别想倒掉,我盯着呢——”
话刚说完,陈长恩就看见牧长野捧着个空碗对他说:“再来一碗!”
“啊?哦……今天还挺乖。”陈长恩嘟囔着进厨房。
牧长野看向裴渡司:“你不喝吗?我觉得挺好喝的。”
“……”裴渡司捧着碗的手微微收拢,有些高的温度烫着他的皮肤,借由这股细微的刺痛,他的大脑越发冷静。
“要吃零食吗?”牧长野脑袋上搭着毛巾,压下了他不羁的红发。
他从柜子里翻出了几包薯片。
“你要泡菜味还是黄瓜味?”
牧长野刚拿起薯片,厨房里就传来陈长恩的声音:“大晚上的别吃零食,你们要饿了我给你们下碗面——”
裴渡司没错过红发青年刹那绽放的欣喜。
“吃饭前先去洗澡!”陈长恩补充。
“好嘞!”
红发青年把零食又塞回柜子里,向裴渡司招手:“走走走,阿司,我们快去洗澡!”
裴渡司没拒绝,身上被雨淋到的地方湿漉漉的难受,头一仰,喝完姜汤跟了上去。
俩人上楼后,牧芸刚好走到楼梯口:“小裴,我把客房收拾出来了,今晚你就住我们这,明早再去学校。”
“没错没错,大晚上的又是下暴雨,你在这也打不到车!”
牧女士说一不二,牧长野超绝配合,俩人一唱一和就把裴渡司今晚的落脚处决定了。
“要不要一起洗?”红发青年拿衣服的时候探出一个头,朝他挤了挤眼睛。
裴渡司:“不要。”
“你在害羞吗?”
红发青年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裴渡司莫名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身上,就好像站在舞台正中央,聚光灯对着他,台下的阴影里睁着密密麻麻的眼睛,全在观察他。
不过这个错觉只存在不到一秒,很快消失了,裴渡司没抓住这丝异样的感觉,嘴角动了动,下意识还嘴:“看你洗澡和看陈牧洗澡有什么区别吗。”
说到这,裴渡司才注意到家里少了一位成员。
“陈牧呢?”
“它姥那里,它姥对它这个心肝宝贝想得很。”
随着话落下的还有浴室关门声。
裴渡司不以为意,陈牧不仅是牧长野家里智商第二高的成员(第一是牧女士),还是祖传边牧,日常业务多着,是狗中明星。
他在过道站了一会,听着楼下油烟机的声音和电视里浮夸的台词,伸手按了按胸口,有些硬,那里放着牧长野的死亡声明。
“……”
他进客房,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张卡,那是牧长野的抚恤金。
一张薄薄的卡,承载了一条命,顿时重得几乎拿不住,裴渡司指尖泛白,缓缓垂下头,将脸埋进手掌中。
白光罩在他身上,像一张密不透风的蛛网。
半晌,那张小卡被放到床头柜上,裴渡司拿起牧女士准备好的衣服,走进浴室。
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衣服被放到架子上,浓稠的水汽很快挤满了整间浴室,空气闷热潮湿,熏香与沐浴露的香气混合成一种令人微醺又窒息的气息,沉沉地压在胸口。
裴渡司站在喷头下,任由滚烫的水流冲刷着头顶、脸颊、脖颈……顺着线条在苍白的躯体上游走,试图洗去雨水带来的黏腻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升腾的水汽模糊了墙壁上那面布满水痕的镜子,镜中的身影扭曲变形,只剩下一个晃动的、苍白的轮廓。
热水能烫红皮肤,却暖不了裴渡司冰冷的血液和混乱的思绪。
他的大脑不受控制地开始倒带,反复播放刚才的画面,从雨夜里的那抹微笑、指尖下蓬勃跳动的脉搏,再到和父母插科打诨的聊天,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他——没问题,很正常,一如既往。
但门外那份藏在大衣里的文件和桌上那张卡如一根刺扎进他脑中,每一次的思考都剧痛无比。
水汽氤氲,眼前一片白茫茫。
裴渡司的太阳穴又开始痛,睡眠不足的后遗症加上一系列事件的冲击,让过度思考的大脑有些发晕。他不断去回忆过往细节,试图从中论证牧长野已经死去的事实。
牧长野活着……牧长野死了……牧长野活着……牧长野死了……牧长野活着……
记忆在大脑里乱撞,逐渐拼接出一个有着点婴儿肥、两个小梨涡、尖尖的犬牙和狡黠鲜活的眼睛……人像逐渐清晰。但在下一秒,一个巨大的、扭曲的漩涡豁然出现在中央,眼睛鼻子嘴巴都陷入了漩涡中。
人像忽明忽暗,刹那间,轰的一声,巨大的嗡鸣声倏然冲击裴渡司的大脑,像有千万只虫豸一同振翅,又如无数喉舌紧贴着耳膜呢喃呓语。
“呃——”裴渡司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腹部!他的双臂死死撑在冰冷湿滑的瓷砖墙壁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手臂上青筋暴起,剧烈地搏动着。
头颅的刺痛没有断开他的思绪,反而加速了思考,世界像开了倍速在他眼前不断变化,加速、旋转、崩塌,循环往复,头痛欲裂。
时间感彻底混乱,一秒被拉长成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又被压缩成一瞬。空间感支离破碎,狭小的浴室仿佛在无限延伸,又仿佛瞬间坍缩成一个点,他在里面颠来倒去。
牧长野……是谁?
那张脸……是什么样子?
恍然间,裴渡司的记忆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空洞的、被漩涡绞碎的轮廓。
同一时间——
楼下,牧长野把筷子轻轻放到碗沿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他微微侧头,望向客房。
“小裴还没洗好吗?”陈长恩从厨房出来,边擦手边问。
牧女士吃着水果吩咐儿子:“田田,去看看是不是浴室里摔倒了。”
陈长恩插了一块芒果:“怎么可能摔倒,小裴多稳重一人。”
“有什么不可能的,小裴以前不摔过?”
“什么以前,那都是人小时候的事了,还是跟田田在浴室里玩水摔的……”
客厅的聊天声在耳边散去,牧长野踩着台阶往楼上走,身后的影子被灯光扯得变形,黑压压的一大片。
砰!砰!砰!
浴室的门板突然被拍响,力道不小,震得薄薄的门板都在颤动,瞬间撕开了水声,在崩塌狂乱的理智中凿出了个洞。
裴渡司猛然回神,关了水,大口吸气,像一只被扔到陆地的鱼,拼命汲取氧气。
嗡鸣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脑海中混乱的记忆和错乱的意识已然恢复正常,仿佛刚才记忆溶解的痛苦只是错觉。
“阿司!你还没洗好吗?”牧长野清亮的嗓音穿过门板传进他耳中,“快点啊,面要坨了,陈同志的手艺可等不起!”
现在一听牧长野的声音,裴渡司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再去回想那张人像,依旧清晰生动。
他开口:“快好了。”
敲门声消失,浴室重归寂静,只剩水滴落地的啪嗒声。
裴渡司把头发捋向脑后,露出光洁却苍白的额头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即便是黑眼圈也难掩其中一闪而过的锐利。
太阳穴依旧疼痛,头依旧晕乎,但他的思绪却变得清明。
他要知道牧长野到底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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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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