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残阳涂抹在天边，为嘉元城外的山林披上一层惨淡的余晖。韩立靠在一棵古树后，脸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青衫上染着点点血迹。一场为争夺低阶灵草的遭遇战刚刚结束，他虽然反杀了所有对手，但自身灵力枯竭，内伤不轻。
练气期的修为，在这弱肉强食的修仙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急需觅地疗伤，下意识地，他朝着记忆中嘉元城的方向蹒跚而行。并非怀旧，或许只是潜意识里觉得那片区域相对熟悉，能暂得一丝喘息之机。
然而，当他踏入城西那条破旧巷弄时，一阵熟悉的、微弱的法力波动让他骤然停步。这波动……极其黯淡，几乎消散，却与他当年留下的那具傀儡“曲魂”核心符阵的气息同源！
他心中猛地一沉，神识如潮水般悄然蔓延开去。
巷子深处，那间本应有曲魂气息守护的低矮屋舍里，传来的却是一个男人粗暴的呵斥和一个女子低低的、带着病气的哀求。
“……王管事，求您再宽限几日，这次的绣品……”
“宽限？墨彩环，你那傻大个护卫不见了，还以为有人给你撑腰吗？今天拿不出钱，就拿东西抵债！”
韩立的心瞬间揪紧。曲魂……不见了？他当年离开时，虽未答应带她走，但终究不忍，留下了相当于练气中期的傀儡曲魂，嘱其暗中保护，保她一世凡人安康。为何会消失？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透过半掩的门，看到了屋内的墨彩环。
她比多年前更加清瘦，脸色是久病缠身的苍白，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正对着一个干瘦管事模样的人艰难地躬身哀求。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睛，如今盛满了疲惫、无助，却还有一丝不肯彻底熄灭的微光。
那管事已极不耐烦，挥手便要推开她。
韩立指尖微弹，一缕气劲隔空击出。
“哎哟！”王管事腿一软，摔得七荤八素，环顾四周不见人影，只觉阴风阵阵，吓得魂不附体，连滚爬爬地跑了。
墨彩环怔在原地，苍白的脸上满是困惑与后怕。
这时，她才下意识地望向巷口阴影。
夕阳偏移，恰好照亮了那片阴影，以及阴影中那个穿着染血青衫、面色苍白却眼神锐利的青年。
四目相对。
时光仿佛凝固。
墨彩环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停滞。震惊、难以置信、然后是几乎将她淹没的巨大委屈和不敢奢望的惊喜，悉数涌上心头，化作瞬间盈满眼眶的泪水。
她嘴唇哆嗦着，几乎发不出声音，良久，才带着剧烈的颤抖和泣音，微弱地唤道：
“……韩……韩大哥？”
真的是他？他不是已经离开了，去了她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了吗？为什么会在他如此狼狈、最不堪的时候出现？
破屋之内，空气凝滞。
墨彩环仰望着韩立，泪眼婆娑。她看到他衣上的血，看到他苍白的脸，心一下子揪紧了：“韩大哥，你……你受伤了？”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自己的委屈，而是他的安危。这份下意识的关切，让韩立心中那冰冷的权衡裂开了一丝缝隙。
“无碍。”韩立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的目光扫过这间比当年更加破败的屋子，“曲魂呢？”他必须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这关乎他当年安排的失效，也关乎他此刻的判断。
提到曲魂，墨彩环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泪水流得更凶，带着后怕和悲伤：“曲魂……曲魂他……三年前，有一伙很厉害的强人路过城里，似乎看穿了曲魂的不凡，想要强夺……曲魂为了保护我，和他们打了起来，最后……最后被打得粉碎……”
她的话语破碎，却勾勒出了当时的惨烈。韩立默然。是了，一具练气期傀儡，在这凡俗界虽能震慑宵小，但若遇到真正有眼力的修士或强大的江湖势力，确实无法万全。是他当年考虑不周，或者说，他本就无法保证万全。
他的沉默让墨彩环心中的委屈和依赖再也抑制不住。她抽泣着，像是找到了唯一可以倾诉的依靠：“韩大哥……我……我不是想拖累你……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没有曲魂，他们都来欺负我……我的病也一直不好……”
她的话语凌乱，却字字敲在韩立心上。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浑身颤抖、无助得像被遗弃小猫般的女子，想起了多年前燕家堡离别时，她也是这样看着他，问出那句“没有灵根，能不能修仙？”、“能不能带我走？”。
当年，他用“仙凡路远”拒绝，用沉默回应。如今，同样的抉择再次摆在面前。
理性疯狂地警告他：
修仙界比你想象的更残酷！你只是练气期，自身难保！带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凡人，无疑是带上一个最大的破绽和累赘！下一次遇到的敌人，可能挥手间就能让她灰飞烟灭！
你的前路布满荆棘，秘境、厮杀、逃亡……你连自己的明天都无法保证，拿什么承诺给她一个未来？留下她，哪怕清苦，至少活着！
韩立，你的道是长生孤道，不该有如此明显的弱点！这才是对她、对你都最好的选择！
他的嘴唇抿紧，那句酝酿在口中的、冷静的“我会给你留些银钱，找个安全地方安置你”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可就在这时，墨彩环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猛地转过身，用手帕死死捂住嘴，单薄的脊背痛苦地蜷缩起来。咳声撕心裂肺。
当她好不容易缓过来，下意识将手帕攥紧藏起时，韩立锐利的目光已经捕捉到了那抹刺眼的鲜红。
咯血！病情已深入肺腑！没有曲魂庇护，没有银钱调养，她在这凡间，根本不是在“活着”，而是在“等死”！
留她在这里，就是看着她慢慢灯枯油尽！这就是他所谓的“为她好”？
再看墨彩环，她因咳嗽而泛红的脸颊带着一种脆弱的透明感，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没有对仙途的向往，没有对力量的渴望，只有最纯粹的不舍、依赖和一丝绝望中生出的、微弱的期盼。
“韩大哥……”她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勇敢，“我……我知道我没用，会拖累你……可是……可是我害怕……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是“我想修仙”，而是“我怕再见不到你”。不是贪慕仙途风光，只是纯粹的“不想分离”。
韩立心中那由无数理性、谨慎、算计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被最朴素的情感洪流冲得摇摇欲坠。
他想起自己为了一株灵草与人搏命，所求不过是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而这条路上，除了冰冷的大道和孤独的长生，难道就不能容下一点别的什么吗？
风险？那就用命去扛！ 艰难？那就一起去闯！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所有的犹豫和顾虑都压了下去，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他看向她，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这凡尘，不待也罢。” 他伸出手，不是递出银钱，而是指向一条与她同行、布满荆棘却不再让她孤身一人的路。 “跟我走。”
这一次，不再是询问，而是决定。
墨彩环愣住了，泪水还挂在睫毛上。她看着韩立伸出的手，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决意，巨大的、失而复得般的惊喜冲垮了所有的不安和自卑。她用力地、拼命地点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我跟韩大哥走……”她将冰凉而颤抖的手，放入了他温暖的掌心。
她不知道前路如何，不知道修仙界是怎样的龙潭虎穴，但她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是韩立，是她在绝望中唯一能抓住的光。
韩立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中那处冷硬的地方似乎又软化了几分。他伸出另一只手，不是碰她，而是递过去一方干净的布帕：“收拾一下，只带最必要的东西。我们立刻就走。”
他的时间不多，伤势需要处理，方才那王管事虽被吓跑，但难免不会再生事端。
墨彩环接过布帕，胡乱地擦了擦眼泪，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她没有多问，也没有犹豫，立刻转身，动作却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有些踉跄。她快速地从一个破旧的木箱里取出一个小小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母亲留下的一支旧银簪，还有她视若珍宝的绣线花样册子。除此之外，这屋里再无她值得留恋之物。
当她抱着那小得可怜的包袱站回韩立面前时，眼神虽然依旧红肿，却多了一丝微弱的光彩和决然。
“韩大哥，我……我好了。”
韩立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和单薄的身躯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连长途跋涉都难以支撑。
他略一沉吟，从怀中取出一个最普通的玉瓶，倒出一枚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白色丹药。这是他仅存的、最低阶的疗伤药，对他如今的伤势效果甚微，但对凡人而言，已是固本培元的圣药。
“把这个吃了。”他将丹药递过去。
墨彩环没有丝毫迟疑，接过丹药便放入口中。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的暖流迅速涌入四肢百骸，驱散了部分寒意，连一直隐隐作痛的胸口都舒缓了许多。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向韩立。
“走。”韩立没有多解释，转身向外走去。
墨彩环赶紧跟上，脚步竟真的轻快了不少。
夜色渐浓，嘉元城华灯初上，喧嚣声从主街传来，更衬得这偏僻巷弄冷清寂寥。韩立神识始终外放，警惕着四周，带着墨彩环专挑阴暗无人的小路行走。
很快，两人便悄无声息地出了城。
城外旷野，夜风凛冽。韩立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紧紧跟在他身后、脸色被风吹得愈发苍白的墨彩环。
“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步行太慢。”他沉声道，随即一拍储物袋，一道微光闪过，一艘最简陋的青色飞舟悬浮于离地尺许的位置。
这是墨彩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仙家法器，她惊讶地掩住了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韩立率先跃上飞舟，然后向她伸出手。
墨彩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却带着伤痕的手，又看了看那散发着微弱灵光的飞舟，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手放入韩立掌心。
他的手心温暖而有力，轻轻一拉，便将她带上了飞舟。
“站稳，抓紧我。”韩立低声提醒，体内所剩不多的灵力注入飞舟。
青虹乍起，划破沉寂的夜空，向着远离嘉元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骤然离地的失重感让墨彩环惊呼一声，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韩立的衣角。狂风扑面而来，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脚下是飞速掠过的、变得模糊不清的山川大地。
恐惧、新奇、茫然……种种情绪交织在她心中。但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慢慢沉淀下来，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她悄悄抬起眼，看着前方韩立挺拔却略显疲惫的背影，他青衫上的血迹在月光下变得暗沉。
她不知道韩大哥经历了什么，为何受伤，又要带她去往何方。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在这世间浮沉。
飞舟穿梭于云层之下，星光点点。前路未知，风雨难测。
一个资质平平、身受内伤的练气小修。一个毫无灵根、病体支离的凡间女子。就这样，依偎着一叶简陋的飞舟，义无反顾地闯入了那浩瀚而残酷的修仙世界。
韩立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神识全力催动，规避着可能存在的危险。他知道，自己做出了一个最不“韩立”的决定。未来的路注定会比以往更加艰难险阻百倍。
但感受着身后那微弱却真实的依靠，他那颗惯于算计和冰冷的道心，竟奇异地平添了一丝暖意和……重量。
这重量，名为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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