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逐接起,贺英正先是关心了他的膝伤和心理状况,又问了训练近况,贺逐说一切都好后,贺英正就进入了正题,说:“上次你发烧没回来,你妈妈一直很想你,晚上回家吃个饭。”
可不止吃饭这么简单吧。
贺逐这么想着,还是答应了下来。
他盯着熄灭的手机屏,几年前的回忆突袭心头,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知道,自己是贺家的孩子时的场景。
小时候看电视上播的,贫穷的主角其实有惊人的身世,是某个富商流落在外的孩子,被认回后逆袭人生,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很多人都会心生羡慕和向往。
可贺逐没有。
贺逐跟他自以为的亲生母亲白珍珍和继父,挤在逼仄肮脏的出租屋时,并未如此幻想。
被母亲用衣架打得一身伤时,被喝醉酒的继父扯破耳朵,被扇巴掌到头晕时,伤痕累累地缩在卫生间瑟瑟发抖地睡去时,他都没有想过。
他知道自己是没有这种好运气的,就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去奢想。
他只是想跳水。
只要不影响他跳水,再穷,再疼,再苦,都无所谓。
亲子鉴定结果出来后,贺英正和他的妻子孟柔焉抱着贺逐——那时他还叫白小逐的,激动地告诉他,你是我们的儿子。
大家看小孩儿发愣不回答,知道他还没能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改变生活的一切,警察就好心地告诉他:“小逐啊,你亲爸爸可是大老板,亲妈妈是全国有名的舞蹈家,你跟他们回去,就不用再受苦了。”
白小逐对上他们期待的眼神,有些害怕,瘦小的身子瑟缩,最后问:“那我……那我还能跳水么?”
孟柔焉姣好美丽的脸露出心疼,哭着说:“当然,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妈妈都支持宝宝的!”
那时,孟柔焉还叫贺逐“宝宝”,抱着他不断地哭,眼泪打湿了贺逐的衣襟。说话做事强势的贺英正也难得红了眼眶,拍贺逐的肩膀。
可即便回到贺家,住在敞亮漂亮的别墅里,吃美味的食物,穿柔软温暖的衣服,这些都只让贺逐感到恐惧。
贺逐从小受惯了虐待,无时无刻不在看“至亲”之人的眼色,以至于性格沉默寡言,很难跟人亲近起来。
唯一对他好的名义上的外婆张翠红,是他过去十四年,最信任和依赖的人,可事实上,张翠红反而是害他最深的罪魁祸首。
因为张翠红就是贺逐被抱错的源头。
这要先从贺逐自以为的亲生母亲白珍珍说起。
白珍珍很早辍学,跟着母亲张翠红出来打工,后来遇到了一个男人,年纪轻轻就怀上了一个孩子。
可得知白珍珍怀孕后,那个男人某天悄无声息就跑了。那时候孩子月份已经很大,不宜打掉,张翠红就建议白珍珍生下来,自己一边在医院当护工,一边照顾怀孕的女儿。
临产的时候,刚好孟柔焉由司机送去参加亲戚婚礼,路上早产只得紧急在这家医院就医。
以前医院的管理本就不及现在周全,加上他们入住的是偏僻县城的老医院,人员混杂,设备老旧,连夜赶来的贺英正只来得及在当地找个护工照顾妻子,没几天就带着妻儿转院了。
找来的护工就是张翠红。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张翠红当时已将自己的外孙,与贺家的孩子调换。甚至,后来张翠红还设法应聘成功了贺家的保姆,以这样的名义照顾了自己的外孙贺子俊至少十年。
问起原因,法庭上的张翠红痛哭流涕,是这么说的:“我知道这个外孙生下来,跟着我们一定会过苦日子……呜呜呜,我就是想……能给他一个好点的生活,想对得起他……”
孟柔焉在席位上,同样哭得肝肠寸断,声声质问她:“那我的孩子呢?我的宝宝要怎么办?!你有没有良心?你不怕遭报应吗?!”
张翠红憔悴无色的脸上满是愧疚与后悔:“我知道,所以……所以我也在尽量对他好……我让珍珍不要打他,一有时间就回去给他买好吃的……我也在努力,呜呜呜……小逐,外婆错了……是外婆不好……”
“你混蛋!你还有脸来我家当保姆?!你怎么不去死?!”孟柔焉几十年的涵养全无,在法庭上咒骂着张翠红,法官与警察纷纷劝阻,她才不至于扑上去将张翠红掐死。
这些贺逐都不知道。直到第一次,也是他唯一一次探视张翠红,张翠红隔着玻璃看他,哭着跟他道歉。
贺逐默默听完,平静地说:“外婆,我很感谢你,是你帮我交了跳水的学费。”
张翠红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睛露出欣喜之色,可紧接着,她又从话筒里,听见贺逐的声音这样说:“我原谅你了,我们两清。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贺逐离开那座女子监狱已经很多年了,可他觉得自己的某些部分被一起囚在了那里,此刻游荡在这自由世界的他,是不完整的。
不完整的他,无法融入贺家。
贺英正和孟柔焉都问过贺逐,在家不开心,是不是介意贺子俊,又解释说白珍珍虐待孩子你是知道的,白珍珍嫁的老公又是酗酒又是家暴男,贺子俊回去了也是受苦,你一定是理解的。
最后又补充——但是如果你真的介意,那爸爸妈妈就跟子俊商量好了。
贺逐当然不可能让贺子俊离开,他不可能当这样一个凶手,他体会过,他很“理解”。他也并非在意贺子俊。
只是,他试过和家人培养感情,他竭尽全力,终究失败。
贺英正忙于公司事务,平时不苟言笑、性格强势,大哥贺矜又常年在国外上学,回来就开始接管家族庞大的产业,比贺英正还不着家。
唯余孟柔焉有时会与贺逐坐在一起,对他嘘寒问暖,用甜美的声音叫他“宝宝”。
宝宝——虽然是个幼稚到没边的词,可贺逐其实很喜欢,也很喜欢妈妈这样叫他。
这样,好像有人还真心爱着他。
可孟柔焉身体不好,常年住院,后来病好后便去国外巡演,非常忙碌,渐渐的也不再这样做了,等贺逐意识到妈妈的疏远,是在他膝盖受伤住院半年时。
孟柔焉一次都没来看过他。
躺着的那段日子,孤独地面对惨白的天花板的无穷无尽的时间里,贺逐想明白了:失去了十四年的相处,比起贺子俊,他终究是与他们拥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所以他确实是没什么好运气的人,他接受这样的安排。
算了,只要还能跳水……
他也只剩跳水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贺逐再次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家门前。
这是一栋白色的三层别墅小楼,带花园和一个泳池。当年知道贺逐喜欢跳水,孟柔焉还特意叫人装上了跳台和跳板。
但贺逐很少回来,也就很少跳。进门时,一楼大厅敞亮,电视在播放某部连续剧,沙发上,贺子俊正拉着孟柔焉津津有味地讨论着剧情。
贺逐站在玄关处,盯着自己的运动鞋,有一瞬间想夺门而逃,可保姆阿姨叫了他一声,客厅里的声音也就戛然而止了。
贺子俊和孟柔焉都站起来,有点局促地看着贺逐。
孟柔焉露出笑容的方式非常勉强,就连迟钝的贺逐的都剖析得一目了然,她搓了搓手臂,声音里带着关切和更多的讨好:“小逐,你回来了。”
“嗯,妈。”贺逐拖了鞋,摘下帽子习惯性地拨了拨有点汗湿的碎发,余光偷偷地瞟见,孟柔焉似乎有些憔悴。
是工作太辛苦了么?
三人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孟柔焉才说:“外面很热吧?坐一会儿,妈妈给你倒杯水吧。”
贺逐点点头,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接过孟柔焉递来的水抿一口,贺逐觉得自己的出现似乎让空气都稀薄了,于是照例说:“我先回房间收拾一下。”
“好,需要什么跟妈妈说啊。”
贺逐上了楼去。家里他一年都不一定回来三次,但房间一直有打扫,保持着整洁,但也太过整洁,私人物品甚至没有宿舍一半多。
一进门贺逐就扑在床上,长长出口气。
等贺英正和贺矜回来,他才下楼,简单寒暄后,默默吃饭。
其实光看长相,贺家三个男人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脸型,一样的浓眉黑眸,鼻梁高挺。
当年的亲子鉴定报告没出来,见着贺逐时,夫妻俩其实就百分之八十确定贺逐就是自己的孩子。
不过贺英正眉眼更加犀利,有种久经商场的凌冽气场,贺矜则较父亲柔和些,学生的书卷气褪去,剩沉稳与恰到好处的锋芒。
贺逐则还带了几分孟柔焉的清丽娇俏气质,只是神色太过冷漠,让人忽略了自带的乖。
贺英正先问了贺子俊的学业,嘱咐他一个人住,别吃外卖,注意生活作息。贺子俊的态度虽然没有面对孟柔焉时亲昵,但也非常自然。
期间贺矜也答了两句,说自己已请了阿姨照顾贺子俊的饮食和起居。贺逐下意识抬头,见他们二人互看一眼,贺子俊的脸颊似乎有些红。
贺逐觉得有些奇怪,还没琢磨出所以然来,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他身上,贺英正叫了他一声,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就算不想进家里公司,也别一门心思就知道跳什么水。爸爸有几个朋友,孩子都挺不错的,你得空见见。谈个恋爱,一个人就不会那么闷。”
贺逐嚼着嘴里的菜,语气平淡:“我还不打算谈恋爱。”
贺英正眉头马上皱起,孟柔焉连忙插话,笑着说:“没催你,就是让你见见,就当交个朋友嘛。”
“不用了。”
孟柔焉一噎,贺英正脸色当即沉下来:“贺逐,你就没什么事想和我们说吗?”
不善的质问语气,让贺逐觉得胸闷,饭桌上原本还算融洽的气氛顿时僵得难以呼吸。贺逐搅着碗里最后两口饭,说:“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贺英正摔了碗筷:“你什么态度?这么久不回家,出了什么事都不跟家里说一声,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
孟柔焉忙抓住丈夫的手说:“好了,小逐难得回来,你发什么脾气?好好说不行吗?”
贺英正面红耳赤地骂:“你看看他像什么样子?!我早说别跳什么水,把身体都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你要是十四岁那年就退出国家队,还会在医院躺半年吗?现在身体还会变得这么男不男女不女码?!”
贺矜皱眉:“他又怎么了?”
“哼!怎么了?”贺英正低斥,“前段时间,莫名其妙变成Omega了!还是赵教练告诉你妈妈的!你问问他,回来已经六年了,他心里真的有我们吗?他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两个天天打他的畜生!”
“啪!”
贺逐猛地站起,倾倒的椅背砸在地上,如一柄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
他浑身颤抖着,攥紧双全,指甲深深嵌入肉中,莫大的愤恨与委屈随时都会如决堤洪流倾泻而出,将所有人吞没在争吵的滔天巨浪中。
可贺逐最终忍不住了。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离开了家,身后响起贺英正的怒吼:“你今晚敢走出这个家门,就永远别回来!!”
“好了爸,小逐他不懂事,您别生气。”
……
贺逐一路跑出小区,等打车到基地下,他站在门口,不知何时下起的大雨将自己浇透,他才浑浑噩噩地回神。
没伞,也懒得躲,他戴着帽子,沉默地走在微凉的大雨里,哗啦啦的雨浇打植物枝叶,砸在水泥浇筑的建筑上,吵吵嚷嚷,纷繁杂乱,却让贺逐的世界安宁了一会儿。
直到雨声化作一串闷响,雨幕也未倾在身上,贺逐迟钝地抬头,任景叙持着伞为他遮去大雨,眼睛静静看着他,眼底藏着的蓝像倒映在海底的星空,虚幻却绚烂。
贺逐静静地看他,
“怎么不打伞?”任景叙抬了手,为他擦了擦眼角的水,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动作了有一瞬间的凝滞。
想抽回时,贺逐突然轻轻握住他的手,小心翼翼但很珍惜地将湿漉漉的侧脸,埋进他干燥温热的掌心,安静地闭上了双眼。
小孩儿的眼睫擦过掌心,仿佛一只掠身而过的蝴蝶,只剩下细微但无法忽视的心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011 潮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