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翻书一样，一页页平静地掀过。转眼，距离那场慈善晚宴，已过去大半个月。
秋意渐浓，别墅庭院里的银杏树染上了灿烂的金黄，偶尔有叶子打着旋儿飘落，在依旧翠绿的草坪上点缀出零星斑驳。
苏念渐渐习惯了这种规律到近乎刻板的生活。她将自己的活动范围更多地限定在画室和卧室，尽量减少与顾衍碰面的机会。那條送出去卻石沉大海的丝巾，像一根小小的刺，扎在她心里，不疼，但总在不经意间提醒她那条清晰的界限。
她不再去揣测顾衍的行为，无论是偶尔的安排司机，还是餐桌上那几句乏善可陈的对话，都被她统一归为“协议范围内的礼貌”或“对附属物的基本管理”。她重新将自己缩回那个坚硬而透明的壳里，扮演着无声的背景板。
这天是周六，苏念起得比平时稍晚。下楼时，发现顾衍竟然还在家，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手边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黑咖啡。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连平日里冷硬的线条都似乎柔和了几分。他穿着简单的灰色羊绒衫和休闲长裤，少了几分商场的凌厉，多了些居家的慵懒，但那份生人勿近的气场依旧存在。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与她相遇。
“早。”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晨起的沙哑。
“早，顾先生。”苏念点头回应，脚步未停，打算直接去餐厅。
“今天有什么安排？”顾衍却忽然问了一句，目光重新落回文件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苏念脚步一顿，有些意外。他很少过问她的行程。
“没什么特别安排，可能在画室。”她谨慎地回答。
“嗯。”顾衍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苏念走去餐厅，心里那点微澜很快平息。大概又是随口一问吧。
她独自吃完早餐，回到二楼。经过客厅时，瞥见顾衍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在看文件，眉头微蹙，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
她没有打扰，径直走进了自己的画室。
画架上是一幅快要完成的风景画，画的是窗外秋意盎然的庭院。她调好颜色，拿起画笔，很快沉浸进去。
时间在笔尖流淌，不知不觉，一个上午就快过去。
就在她准备收尾最后几片银杏叶的细节时，画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苏念有些诧异。张姨一般不会在她作画时打扰。
“请进。”
门被推开，站在门口的，居然是顾衍。
他依旧穿着那身休闲服，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神色如常地看着她。
苏念握着画笔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是顾衍第一次主动来她的画室。
“有事吗？顾先生。”她放下画笔，站起身。
顾衍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她身后那幅即将完成的画上，停留了几秒。他的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欣赏的情绪，快得让她抓不住。
“画得不错。”他评价道，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客套还是真心。
“谢谢。”苏念垂下眼。
顾衍走进画室，步伐从容。画室不大，堆满了画具、颜料和完成或未完成的画作，与他平日里所处的那些宽敞、整洁、充满秩序的空间截然不同。他的存在，让这个充满个人气息的小天地，瞬间显得有些逼仄。
苏念下意识地侧了侧身，想挡住身后那幅画，又觉得这举动有些幼稚，僵在了原地。
顾衍似乎并未在意她的不自在，他的视线在画室里缓缓扫过，掠过墙角叠放的几幅旧作，掠过窗台上晾着的画笔，最后，落在靠墙的一个画架上——那上面盖着一块深色的布。
他朝那个画架走了过去。
苏念的心猛地一跳。那下面，是她前几天刚开始画的一幅人物速写。画的……是晚宴那晚，顾衍在闪光灯下微微侧头、轮廓冷硬却带着一丝她当时以为是错觉的柔和的侧影。
只是一幅练习构图和光影的速写，她告诉自己，但被他看见，总觉得……异常尴尬。
“顾先生！”她忍不住出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顾衍的脚步停住，回头看她，眉梢微挑，似乎在询问。
“那……那幅还没画好，是废稿。”苏念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顾衍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那双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苏念感觉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烫。
最终，他没有执意去掀开那块布，只是淡淡地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她。
“中午想吃什么？”他问了一个让苏念更加措手不及的问题。
“啊？”苏念愣住。吃什么？这个问题，从来不在他们交流的范畴内。通常都是张姨做什么，他们吃什么。
顾衍看着她有些呆愣的表情，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幅度小到苏念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张姨家里有事，请假了。”他解释道，语气依旧平淡，“我可以让酒店送，或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出去吃？”
出去吃？和他？
苏念的大脑有一瞬间的宕机。这比他来画室更让她觉得惊悚。
她飞快地在脑子里权衡。让酒店送，意味着要继续和他待在这个空间里，可能会更不自在。出去吃……至少是在公共场合，或许还能轻松点？
“出去吃吧。”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选择。
“好。”顾衍点头，似乎对她的选择并不意外，“十分钟后楼下见。”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画室，顺手带上了门。
苏念看着重新关上的门，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后背都有些汗湿了。和他单独待在画室这短短几分钟，比她画一整天画还累。
她走到那个盖着布的画架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掀开。心里有些乱糟糟的。
他今天太反常了。来画室，还约她出去吃饭？
这完全不符合他“互不干涉”的原则。
是因为张姨不在，他懒得一个人吃饭，所以顺手捎上她？还是……别的什么？
苏念甩了甩头，不再去想。无论如何，只是一顿饭而已。
她换下沾了颜料的家居服，挑了件样式简单的米白色毛衣和牛仔裤，将长发随意扎起，素面朝天。既然是“出去吃”，她也不想打扮得太过刻意，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十分钟后，她准时下楼。
顾衍已经等在玄关，他也换了身衣服，依旧是休闲打扮，但外面套了件黑色的羊绒大衣，更添几分冷峻。看到她这身随性的打扮，他目光顿了顿，没说什么，只道：“走吧。”
他亲自开车，是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跑车，低调而奢华。
车子驶出别墅，汇入周末午间的车流。车厢里放着舒缓的古典乐，两人一路无话。
苏念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心里有些恍惚。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没有司机、没有明确目的地（至少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单独相处。
顾衍开车很稳，手指修长，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他似乎没有交谈的**，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
最终，车子停在了一条苏念从未涉足过的、闹中取静的街道。街道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落叶铺了满地，几家装修雅致的餐厅隐匿其中。
顾衍带着她走进一家门面并不起眼的私房菜馆。内部是中式装修，清雅安静，只有寥寥几桌客人，服务员显然认识顾衍，恭敬地将他们引到一个靠窗的僻静位置。
“看看想吃什么。”顾衍将菜单推到她面前。
苏念翻开菜单，是手写的菜品，名字都很有意境，价格自然也不菲。她没什么胃口，随便点了两个清淡的菜。
顾衍也没多问，加了一个汤和一份主食，便将菜单还给了服务员。
等待上菜的间隙，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阳光透过格栅窗棂，在深色的木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念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杯，里面漂浮着几根碧绿的茶叶。
“画室还缺什么吗？”顾衍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苏念抬起头，对上他平静的目光。他又在过问她的“领域”了。
“不缺了，谢谢。”她摇头。
“颜料呢？”他像是没听到她的拒绝，继续问，“我看你上次买了不少。”
苏念心里警铃微作。他连她买了什么颜料都知道？是司机汇报的，还是……他注意到了那个纸袋？
“够用一段时间了。”她回答得更加谨慎。
顾衍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像是能洞察一切。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菜很快上来了。摆盘精致，味道也确实对得起价格。
两人安静地进食。顾衍的餐桌礼仪无可挑剔，安静而高效。苏念也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
吃到一半，顾衍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然后对苏念说了句“抱歉”，起身走到一旁去接电话。
苏念看着他站在窗边讲电话的背影，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紧绷。电话那头似乎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她低下头，小口喝着汤。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浮了上来。今天的顾衍，处处透着反常。
没过多久，顾衍回来了，脸色比刚才沉了几分，但他什么也没说，重新拿起筷子。
这顿饭的后半段，在一种比之前更沉重的安静中结束。
结账离开，坐回车里，顾衍似乎完全失去了交谈的兴致，一路沉默地将车开回别墅。
直到车子停稳在别墅门口，苏念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时，顾衍才忽然开口。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因刚才那通电话而起的烦躁，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苏念。”
苏念动作一顿，回头看他。
顾衍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前方虚空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
“以后……”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不用再买那种礼物。”
苏念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他果然看到了。那个橙色的盒子。他也知道是她送的。
而现在，他用这种近乎直白的方式，拒绝了她的“谢意”，也再次明确了她的界限。
一股难以言喻的涩意涌上喉咙，苏念感觉自己的指尖有些发凉。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瞬间翻涌的情绪，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温顺。
“好的，顾先生。”她轻声应道，语气听不出任何波澜，“我知道了。”
她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下了车，脚步平稳地走向别墅大门。
秋日的风吹过，带着凉意，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在她脚边打了个旋儿。
背后，跑车引擎低沉地轰鸣一声，利落地掉头，驶离。
苏念站在冰冷的别墅玄关里，听着引擎声远去，直到彻底消失。
她缓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胸口某个地方，闷闷地发疼。
不必当真。
她又一次，清晰地认知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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